第4章
第4章
午後,塞弗特夫人翻閱起日報。原先還在發愁如何打聽他,眼下機會就來了。
接過報紙,映入眼簾的是霍夫曼家的合影。
一種很神秘的東西馳聘在心裏。雪莉已經不讨厭他了,但顯然不願承認。從前女伴們為男人着迷,她只會輕蔑一笑。
看照片上西裝筆挺的男人,那天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她用嬌嗔的口吻說:“一個漂亮男孩。”
“他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學生。”
在她印象中埃裏希是從不犯錯的學生,他角落裏的插班生,不愛出風頭。每回有解不出的難題,她總能從幾十雙眼睛中感應到。遺憾的是沒來得及填寫期末評語,他就畢業了。
“如果他成為數學家,你會更有成就感。”
賽弗特夫人深表贊同。
當看到他擁有成群的女粉絲,安柏不以為然地冷哼,對他的稱呼也從“漂亮男孩”變成了“臭男人”。
賽弗特夫人望了女兒一眼,看見她身上的駝色披肩和銅絲花瓣耳環,心緒回到多年前。
她和雪莉母親是摯友,後者不可救藥愛上了美國人。在知情人眼中正是那位富商拐走了妙齡精神病患者。
雪莉內心有着說不出的快樂。她有種預感,他們會再次相遇。
可天不遂人願,她的哮喘發作了。早在幾年前,家裏就擺滿瓶瓶罐罐的藥,可她權當沒事人一樣。現在她必須靜養,這樣一來就有充足時間來備考,她把重點抄在紙上。
不知從哪一刻起,她已将迷失的思維拉回到常識的安全欄中來。這是她最不近人情的地方,只要下定決心做某事,不會讓別人幹擾計劃。
她的心靜了不少,佩基依舊是大紅人。雪莉也收斂很多,至少學會了和平相處。
禮拜六下午。
下樓時,她聽見費恩在痛斥國防軍。
“還愣着幹什麽,有人等着你效忠!”費恩陰陽怪氣起來。
即便是這麽尖刻的問題,霍夫曼也依舊溫和。
“好孩子,你的兩位兄長要打起來了。”老先生擱下煙鬥,試圖緩和氣氛,“快來,待會拉架也多個幫手。”
費恩很氣惱,不清楚父親幹嘛要來路不明的丫頭加入,可身邊人都沒意識到危險。
“一個政權,要懂得珍惜對它的忠誠。”霍夫曼接過話。
在內心深處,他早已将這個政體跟兒時所受教育中的那個永恒的德國混為一體了。他在“部隊辦公室”裏長成,父親在國防軍的蕭條年代作為骨幹成員在參謀部工作。
彼得從外面跑來,質問軍隊為何效忠元首,惹得費恩訓斥。
霍夫曼将他抱在膝上:“這個問題,元首總有一日會明白。”他笑的很柔和,帶點羞怯和溫和指責,“老兄,我保證咱們的小妹值得信任。”
這個稱呼雪莉很滿意,她彎起嘴角,微微側目,發現霍夫曼也正看着她。
她向他點頭致意,表現得十分得體。
費恩終于想起她是塞弗特先生的小女兒,怪不得父親允許外人旁聽。他對家事不關心,只知道最近家裏來了位教師。
*
不等艾瑪催促,雪莉便早早出門。整個番華區春意正濃,鮮花盛開。
收音機裏響起《鷹在炫耀》的樂曲,霍夫曼調低音量。他穿了件毛衣,懷裏抱着貓。有時,還能聽到唇間輕輕發出安撫的逗弄聲。
他又換了塊手表,雪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有女人了。
她不愛八卦,可今天還是允許自己打破原則。她有點羨慕那人,因為能随時獲取他的信息、心安理得地占有他。想到這茬,她竟耳根發燙,像是做了虧心事。
見她走來,他放下懷中的小家夥,柔聲說:“雖然咱們有約在先,但今天我還是要違反規定,和您說聲謝謝。”
她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您的病......”
“好多了,警察有打擾您嗎?”
“沒有。”
“這個您收下。”他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剛想質問便想到了緣由,她連忙拒絕。
“您幫了我,收下,我才能安心。”
“那是因為,當時您身邊.....只有我。”
無功不受祿,雪莉認為算不上什麽。她還在想着如何勸霍夫曼改主意。當提到“只有我”這三個字有些忸怩,于是放棄了抵抗。
每回上完課,彼得都會黏着她下棋。今天小男孩搬來了救兵。很快她發現無法大顯身手,瞅着僵局打趣:
“看來,戰争使世界損失了一位棋王。”
“您只想讓我分神,好趁機扳回一局。”
霍夫曼愉快戳穿了雪莉的伎倆,無疑是在釋放邦交信號。勝負分明他不打算速戰速決,而是窺視着手下敗将。她換了發型,鬓角處多了兩绺水波紋蛋卷。
此時,窗外微風初起,風中充盈着草莓的香甜,落日餘晖的呢喃窸窣。
吹了涼風雪莉狼狽地幹咳。不過,眼下有件更麻煩的事。哪怕消遣時,他也将腰背挺得直直的。對她來說守着規矩是種煎熬,她喜歡歪着身子,翹起二郎腿。
不知怎的,在他面前總想保持淑女範,每回與他談話腰就拘束得酸痛。她終于得到舒展的空隙,趁他離開的功夫,趕忙用手搓搓臉頰。好在,它并不燙。
霍夫曼取回夾克,披在她身上。他盡量避免肢體接觸,但衣領仍蹭到了她的耳朵。
“我無意冒犯,只想讓它派上用場,免得您繼續遭罪。”
雪莉回以微笑,沒有半分不自在。他身上所散發的味道足以令她獲得安全感。
這時,他撿起在掉落的紙片,意味深長地說:“您掉東西了。”
謊言不攻自破,醞釀許久她說了句謝謝。
至少,這個回答不算太糟。
“也許您忘了,我們不講客套話。”
對方并未深究,她用惬意的聲音說:“您總是對的。”
霍夫曼認了輸。
她歪着頭,發現他也在看她,于是帶着居心不良的淑氣引誘。
在這姑娘面前,他學會袒露心聲。他生性溫順,受父親熏陶養古板做派。直到馳騁在熾熱光芒的沙漠,才領會了恣意灑脫。他和戰俘處得融洽,允許他們被俘後寫封家書。
“為什麽您從不提起帶給您莫大榮譽的戰争?”
他從不談論功績,雪莉很納悶。換做別人恨不得講上三天三夜。
“您也認為是榮譽嗎?
話音剛落,他就明白這番回答蠢得無以複加。
“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他笑了一下,談論起攻破攻克托布魯克的戰役、以及冒險進軍埃及的計劃。他說在玫瑰盛開的季節犧牲是種恩賜。講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期待得到回應。憑借自己的威望,博取年輕小姐的口頭安慰不為過。
“首先,請您原諒我的淺薄,這聽上去令人難以置信。”
雪莉潑了霍夫曼一頭冷水,直截了當地指出他和戰俘相處是種優越感。早在戰争爆發伊始,她就通過“非法”渠道閱讀了駐波德軍犯下的暴行。當面質疑是危險的,何況剛他揪住自己的小辮子。她一面懊惱,一面想着哄他的話。
霍夫曼用收心養性的神态和溫文爾雅的風采解釋:
“這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起碼在我服役過的部隊。我們常做的事,就是敦促投降。”
對達官顯貴們來說消息是不會有流通限制的,一些人開始在私下讨論種族屠殺政策。這使他對執政黨産生了質疑。
這下輪到雪莉顧慮重重,她埋怨自己放肆行徑惹得對方難堪了。不過,在為人處世方面她很圓滑。
短暫沉默後,她乖巧說道:“也許您會怨我魯莽,那是因為我想了解您,可報紙上總是惜字如金。”
霍夫曼轉過身,沖她淺淺一笑。
“您想問什麽都行,不用這麽小心翼翼。”
“既然您這麽說,那我再放肆一回。”
在雪莉眼中,他雖算不上野蠻人,但仍是沽名釣譽之徒。她問霍夫曼是否嫉妒別人獲得勳章,是否介意被人搶風頭。
“不會,它們使我感到疲憊。”
不知為何,心裏陡然有了凄涼感,她感應到那孤獨的靈魂需要拯救。他的眼睛如媒體宣傳的那樣——帶着精銳。可多數時候都被憂郁清冷掩蓋,像淋雨的孩子。
四周輕飄飄的,任何一種聲音都顯得多餘。她想摟住他,感受他的溫熱,但她明白,他不會像那天一樣脆弱。
得知他即将離開的消息,雪莉滿肚惆悵。木讷地問他多久回來。
“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他捏起落在衣服上花瓣,“我們這些人,總是居無定所。”
然而下秒,憐憫消散得一幹二精。他的死活就像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為了不掃興,她用音調清晰而快樂的接下去:
“您一定要回來。”
“當然。”他向她投來羞澀而欣賞的目光,“我下棋沒輸過,下次您要小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