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八點鐘,天已經熱起來。
雪莉在面試場外等候,如果順利的話将會獲得一份體面的工作。排在前面的還有六位,她來到公示欄前,看着宣傳語緩解不安。
外面吹進一股又幹又熱的風,夾帶着黃沙和消毒劑。雪莉揉揉鼻子,準備離開。一轉身,猛地撞在別人身上,資料掉了一地。
“非常抱歉。”對方搶先蹲下。
聞聲,她迅速瞥了一眼他,從那身考究的軍服,到精致的長筒靴。她知曉他的威名,在廣播裏、報刊上。
“是我撞到了您,先生。”
盡管對這些人沒好感,她還是露出爽朗的微笑。不為別的,只為這張看上去聰明且昂貴的面孔。他臉上生了瘡瘍,脖子也起了水泡,但五官英挺精致,能迷倒許多人。
“祝您一切順利。”霍夫曼遞過準考證,輕聲說。
一時間,走廊裏只有腳步離開的聲音。
面試官沒有問及專業知識,只粗略地掃了下簡歷。然後問她是否加入納粹黨,是否參加勞動役,是否同意降低薪水。
一連串的問題問下去,最後只是讓她回去等通知。
十點鐘,舒澤準時來到塞弗特家。他是位青年首席鋼琴家。因父輩受過塞弗特家的恩惠,娶他的女兒是他為自己定下的一個小目标。
他文靜優雅地身穿藍色西服,領帶上別着一枚珍珠別針。
“雪莉,這是你的!”他拿出鮮花,“喜歡嗎?”
“謝謝,我花粉過敏。”
實際上她撒謊了,因為說實話很沒安全感。
氣氛有些尴尬,塞弗特夫人打起圓場,“別那麽生分,你們小時候經常在一起玩。”
“媽媽,我怎麽不記得”
舒澤興高采烈的接過腔:“那會你還小,個頭很矮。”
她一臉狐疑,主動把手遞過去,“這樣說來,是我的榮幸。”
整場談話她盡量表現得禮貌友好,可看到那厮做作的模樣就煩。
女傭艾瑪一直念叨着他衣品時髦,就連送錦鯉也大有來頭。她不耐煩地瞟了一眼魚缸,趁着沒人把整盒魚食倒進去。
安頓完一切,雪莉躲在鮮花盛開的藤蔓下。對于婚姻她毫無憧憬,甚至到了厭惡的程度。她生得漂亮,只需站在那裏就能俘獲男人們的芳心,可總拒人千裏。
她出生在上海,一直跟在保姆身邊。五歲那年才見到親生父母,奧斯汀從不和私生女搭腔。
瑪達莉娜削掉她頭發,強制女兒束胸,試圖掩蓋女兒性別重獲情夫恩寵。
這些行為會激起雪莉的反抗,母女二人會當街對罵。由于不服管教她的性情變得陰鸷,會殘忍地挖出小金魚的眼睛、偷小商販的錢。瑪達莉娜不給她吃的,她又患上異食癖,吃蝸牛、泥土和牆皮。
一次,奧斯汀生意大賺一筆。他難得抱起女兒讓她喊“爸爸”。
雪莉朝他吐了口痰,對父母的仇恨使她無法發出“爸爸”和“媽媽”這兩個詞的音節。
她的父母不固定,今天養在這裏,明天養在別處。直到遇見賽弗特夫婦才安頓下來。
錦鯉翻起白肚,進屋前她故意揉亂了發型。
塞弗特夫人在為小女兒的婚事發愁。丈夫去世後,她就不在公衆面前露臉了。她問女兒為何搗鬼,這一年已經黃了三門親。
“讓我永遠待在你身邊,好嗎?”
“總不能一直陪我。”塞弗特夫人用手理了理她的頭發。
下午三點,大雨傾盆而至。
外頭白茫茫的,收音機裏吐出尖利的音符。在塞弗特先生的養育下,她學會了拳擊和打獵。那時她身穿獵裝,跨坐駿馬上,在獵犬的簇擁下策馬揚鞭,享受着生命賦予的美的權利。
她孤傲強勢,喜歡挖苦男人,并一度認為這樣很酷。賽弗特夫人費心培養她的藝術天賦皆以失敗告終。她不懂怎樣賦予音樂情感,彈出的曲子硬邦邦的。不過她并非完完全全的野人,她很有語言天賦,掌握了三門外語。
畢業後她從事翻譯工作,偶爾會輔導小孩子功課。
禮拜六上午。
小家夥念叨着口中之人的壯舉。當那位無所不能的人現身時,正是那位新晉頂流——霍夫曼。
他很高,能完美駕馭過膝大衣,身上洋溢着從熱帶氣候來的驕橫。今天他換了身行頭:風鈴灰大衣內搭革色西服,紮着黑領帶,露出白襯衫,細致的皮鞋擦得雪亮。
克裏斯特爾先生熱情介紹:“埃裏希,這位是賽弗特小姐,她在海德堡念的書,我和她父親共過事。”
然而雪莉卻沒了興致。
顯然是察覺到她不打算和自己握手,霍夫曼摘下帽子,微微鞠了一躬。
她注意到,他的手寬大且清瘦,很是漂亮。
“我很崇拜您的父親,請代我向您母親問好。”
“謝謝。”她眼睛裏燃起一道嘲諷的火焰,“同樣的問候,也請轉達您的家人。”
電鈴忽響,克裏斯特爾先生離開客廳。她怕對方問及面試結果,只好以冷若冰霜的沉默來掩飾緊張。
同樣拘謹的還有霍夫曼。
他容易被明豔大氣的五官俘獲,眼前這位與往日邂逅的異性全然不同。
她高挑偏瘦,面相柔美,身上帶着端莊典雅的書卷氣,仿佛從暮春油畫裏走出的美人。可眼神中閃過的桀骜,讓他覺得不好相處。
正午的陽光平鋪的那一刻,屋子被映照得燦爛。
“小鬼頭,你長高了。”他蹲下,用手撫摩着小男孩的金發。
彼得問了許多離譜的問題,他都耐心回答了。
雪莉抑制不住好奇,挑戰性的搜尋他的目光,要與之相遇。
他眉眼間帶着清白無辜的情态,臉上雖笑着,看上去并不開心。
一般來講,見到聲名顯赫的人總要賠上笑臉。她無需遵守規則,利益是對等的。塞弗特家無法為他提供資源,也無需讨他歡心。
她猶豫着是否要恭維幾句,僅僅出于挽救形象的考慮。剛才回禮時有些失禮,相信他也察覺到了。
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等他給個臺階。
這些人愛吹噓戰功,他準會開口。很快,伎倆得逞了。
“我是否可以冒昧請問小姐一聲,賽弗特夫人好嗎?”霍夫曼輕聲問。
雪莉很開心,洋裝一副敷衍的模樣:“她很好。”
談話陷入中斷。
這人真怪,他在想什麽,是不是覺得妝容太過精致,不符合他們的觀念?
忽然她想起口紅顏色偏重,何況剛才那樣傲慢,如果那是睚眦必報的主兒,就要吃癟了。
“謝謝,您真漂亮。”
懸着的心放下了。這回,她只露出一抹瞬息即逝的微笑。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一聊熱乎準得說錯話,還不如少說話留個好印象。
“您讀什麽專業?”
“歷史。”
話音剛落,雪莉覺得謊言過于愚蠢。只要他稍加打聽就能揭穿。可習慣成自然,很少有人能從她嘴裏套出實話。
“那您的思維一定很敏捷。”
她用禮貌的口吻,輕聲回答:“也許在您看來,不是思維敏捷,而是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她一面說,一面觀察他臉色。
他似乎很感興趣,順着話接下去:“我喜歡歷史,因為能從事情的發展規律吸取經驗。後來發現,有些容易陷入誤區。”
“啊哈,您認為什麽是誤區?”
“小時候,我從書裏讀過一篇名人事跡,裏頭講只要承認錯誤就能得到諒解。有天,我把口香糖吐到父親椅子上,躲在一旁看他坐下去。”
“然後呢?”
“他順着笑聲把我揪出來,我的确是按照書裏的方式去做,而父親卻用皮帶抽我。”
“想不到,您還有這麽光榮的事跡。”
霍夫曼微微一笑:“這些報上不會講,對嗎?”
“那樣會惹上官司。”
他眼中藏期待,似乎在等待後半句話。雪莉謹慎補充:“诽謗您,是德國人民的敵人。”
“您對法律條文很熟悉。”
“偶爾聽父親提起,可沒過一會兒準能忘個精光。很遺憾,我總這樣愚笨。”
霍夫曼臉上流露出一種歡樂的光輝,禮貌地笑了下,“看來咱們同病相憐。”
那聲音平靜,柔和,略微帶點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