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舍
痛楚。
驚愕。
災禍。
夢境之中, 這些東西混亂地往複來返。
阿定覺得自己似乎堕入了阿鼻地獄,或是受到黃泉業火的灼烤,因而她才會在夢中感受到真實的痛楚。
她開始漸漸夢到過去的往事。
她夢到與少爺相戀的歲月——年輕的少爺是如何坐在樹枝上吹着短笛, 從樹枝上垂下的右腳一晃一晃的。午後的陽光漏過枝葉, 斑斑點點地灑落在他濃绀色的衣袖上,像是讓衣服有規律地褪了色。
“又在偷懶嗎?還是看我看得傻了?”少爺放下手中的短笛, 朝她笑着, “今天晚上到我這裏來吧, 定。”
說着, 年輕的少爺便利索地跳下了樹枝。他逆着日光, 走到阿定面前,低聲地問道:“阿定,和我一起逃走吧。我會娶你的。”
夢中的阿定想要說些什麽,張了口卻毫無聲音。繼而,夢境扭曲起來,她像是從水面下倏然浮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同時猛然睜開了眼。
入目是本丸房間的屋宇, 被稱作“座鐘”的東西正在一搖一晃地走着, 發出有節奏的滴答響聲。外頭天色很黑, 暗沉沉一片, 仿佛是墨汁染出來的;呼呼的風聲吹個不停,夾帶着秋日零落的葉片,飛卷得窗臺上四處皆是。
阿定摸了下鎖骨下的位置, 意識到痛苦是真實的。
啊,她想起來了,她為一期一振擋了一刀。
擋下那次攻擊時,三日月宗近的表情可真是微妙又有趣得可怕,令她的心底竟然有了奇怪的愉悅感——如果能看到三日月那完美的面具破裂的話,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情吧。
這個堪稱惡毒的念頭,讓阿定意識到了一件事:黑夜與白天的自己,确實已徹徹底底地融合了——她願意對一期一振善良、純真、柔軟,可對待旁人時,卻能以淬了毒的極大惡意去肆無忌憚地做壞事。
窗外的夜空很黯淡,沒有任何的星輝或是月芒。夜風從窗口吹入,令她的長發一陣亂舞。她眯起眼,望着暗沉沉的天,似乎又隐約記起了大阪城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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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期一振的擁抱與掌心……
溫柔的笑顏……
天空中綻放的焰火……
真是想起來就會令人感到無與倫比的溫柔和快樂。
門吱呀一聲推開了,身着藍色狩衣的付喪神慢慢走了進來。
“您醒了嗎?那真是太好了。”他端着藥碗與更換的繃帶,在阿定的枕邊跪坐了下來。他修長的手指端起藥碗,遞到了阿定的面前,面上笑容溫和,“我正因為無意中傷了您而愧疚呢。”
阿定接過藥碗,并不答話。
“很疼吧?”他的聲音中略有愧疚,“為我的刀所傷。”
“……”
“也許您會懲罰我,或者再也不信賴我。”他微微地嘆一口氣,“但那也是無可奈何——一期一振想要奪走屬于所有人的主君,我是不會容許這樣的行為。”
聽到“一期一振”這個名字,面色蒼白憔悴的主君終于有了神情的變化。她微微動了幹裂的嘴唇,以沙啞的嗓音詢問,“一期一振呢?”
“……住在本丸外。”三日月回答,“出了這樣的事情,我不可能讓他再接近您。”
阿定的手微微攥了起來。
在三日月所看不到的地方,她的表情變得有些晦暗。
——再一次……
——再一次被奪走了……
被奪走了。
一期一振再次被奪走了。
好不容易得到的、虛幻的幸福,真如大阪城的煙火一般,稍縱即逝。在天空中綻放過一夜後,便再無了蹤影。也許,唯有在将一切都化為廢墟的大火之中,才會有再次絢爛的機會。
阿定咬咬牙,捧起藥碗,将苦澀的藥一飲而盡。
三日月望着她的面色,面色卻有些微妙的複雜。見主君悶聲喝下了一整碗藥,他終于忍不住出聲了:“主君,那個時候的您,想說的到底是什麽話呢?”
——“我對你……”
滿是恨意?
滿是怨意?
三日月宗近想不出來,神色略有困惑。
捧着藥碗的女子,慢慢揚起了頭。她的面色很純澈,還透着一分膽怯與畏懼,一如三日月初次見到她的模樣。她似乎是在這位外形光耀完美的付喪神面前自卑着,仰慕與敬畏同時出現在她的面孔上。
“我對三日月殿……”她微微顫了下肩膀,聲音有些哽咽。“從來都是很敬佩的。”她說着,很失落地低下了頭,摸了摸自己的傷口,“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三日月殿會刺傷我……”
三日月宗近微微怔了一下。
繼而,他的笑眸微彎了起來。
“我知道了喲。”他摸摸女子的發頂,溫柔地寬慰道,“是我這個老頭子的錯。我不會再做出那樣的事情了。”
主君無助哭泣的模樣,還有那副在他面前自卑得難以擡起頭來的神态,都令他感到安心。她依舊是那個毫無見識、沒有主見與理想的小侍女,她會被他掌握得死死的,再也無法離開。
“一期一振對我來說……很重要。”阿定低着頭,小聲地說,“因為他是我親手鍛造的刀啊。三日月殿……三日月殿和我,卻沒有那樣的淵源。”
“是的。”三日月表示理解。
“不過,三日月殿對我來說,也是不一樣的。”她将手交握在胸前,合起眼來,艱難地說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們戰鬥。”
她面前的付喪神繼續慢悠悠地摸着她的頭頂。
一陣衣衫的摩挲輕響,是付喪神低下頭湊到了他的耳邊。他輕呼出的氣,直直地吹拂到了主君的耳垂上,令她的肌膚泛起一片青澀的緋紅。
“若我是個貪心的老人家,一定要主君絕斷出更信賴誰呢?”他低聲地問。
“……這……”阿定很為難的樣子,“這不可以……”
“一定要說哦。”三日月笑眯眯地說,“我的小姑娘。——說來,我還沒追究主君偷偷逃出本丸的過錯呢?是不是該小小地說教一番呢?主君不按規矩行事的話,說到底還是我這個教導者的錯誤……也許我該适當地離開一段時間,成全您和一期一振?”
阿定的內心叫嚣起來。
——啊,好啊。
好啊!很好啊!就這樣照做吧!
她很想和一期一振在一起啊。
但是,她的身子卻與心底的想法相背,微微地顫了一下,面上顯露出害怕與後悔的神情來。她顫顫的指尖,怯懦地捉住了三日月宗近的衣擺。
“不——不要走!”她艱難地說,“不要丢下我一個人。三日月殿。”
頓了頓,她仰起頭,眼眶泛着淚意:“對我而言,您才是最重要的……”
帶着哭腔的聲音,滿是委屈與不舍。然而,這樣的聲音卻能使人感到無比的安心。
付喪神終于得到了滿意的回答。
他輕輕地拍了拍主君的後背,安撫道:“放心地睡吧。我是不會趁着您睡着時偷偷離開的喲。”
阿定蜷在他的懷裏,用尾指拭起眼角的淚水。她挂着怯懦的神情,心底卻有着詭谲的聲音——似乎是笑聲,又是哭聲,或是花瓣簌簌開落的聲音。
啊,是心底的惡之花在綻放了呢。
淬了毒的眼淚流下來,會腐蝕的又是誰的心髒呢?
她将頭埋得更低,旋即,悄悄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