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秀賴
在澱殿的要求上, 阿定換上了新衣服,去拜見自己的新主人。
大阪城的本丸居所,處處皆是豪華舒奢。抹了金漆的門扇上繪着五七桐, 其中間或夾雜着滿河岸的澤瀉紋圖樣。因要到夏日了, 薄透的竹簾已經撐了起來,在春末夏初的風裏綿軟地輕晃着。
豐臣秀賴坐在簾後, 一切皆是模模糊糊的。他似乎是個身材高大的人, 但那層簾子将他的身形遮去了泰半。不僅如此, 即使身在城中, 他也帶着如同壺裝女笠一般的帽子, 垂下的白紗将面貌盡數藏去了。
“你是阿夏?”這位大阪城主發話了,并不是很威嚴,反而很親和。與阿定曾見過的貴人們相比,秀賴并不像是肩負着豐臣家全部希望的君主,而像是個普通人。
“是。”阿定回答。
大阪城主似乎對她的美貌并沒有興趣。
他擡起頭,望了一眼屋外頭湛藍的天幕,用扇柄扣擊着地面,似乎是在為誰的和歌擊節。半晌後, 秀賴道:“你不必來服侍我。”
他的聲音略有些疲憊。
想來也是, 在剛剛過去的冬天, 曾經臣服于豐臣家的德川家已攻來一次, 可大阪城的外城卻被屈辱地拆毀了。父親一輩傳下來的天下大業,似乎岌岌可危,不停地被德川家所動搖着。無論換成是誰, 都不會感到輕松的。
阿定對他的話語微惑。
秀賴見狀,解釋道:“并非是苛責于你,而是因為……千姬應當不想我寵愛你。”
阿定揚起頭,小聲道:“殿下這麽體貼,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
秀賴搖了搖頭,道:“她不會高興的。她并不想見到我。”說罷,便不再說話了。
漫長的沉默,似乎已隐約道出了這對夫妻間的隔閡與萬水千山。阿定并不是真心想要獲得秀賴的寵愛,因此也沒有拂他的逆鱗,只是安靜地應下了。
臨退下時,阿定眼尖,瞥到秀賴身側的朱漆矮櫃上似乎擺放着什麽——那是一柄刀,因簾幕的遮擋,顯得隐隐綽綽的,叫人看不清。
這把刀會不會是一期一振的本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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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由天真地如此想到。
不,不對,稍稍有些短了,看起來只有一尺二寸餘,不是太刀。
她的目光卻讓秀賴誤會了什麽。這位溫和的城主開口道:“我容貌醜陋,不能見外人。……你無須服侍我,也不要對這感到好奇。”
阿定連忙道:“我并不是在看殿下的容貌,而是覺得殿下身旁的那把刀。”
“哦?”秀賴似乎有了些精神,“你對刀有所了解嗎?真是少見。”
“稍稍有一些吧……知道一些厲害名刀的名字。”阿定回答,“三日月宗近什麽的。”
“啊,你是說五阿彌切嗎?”豐臣秀賴是個愛刀之人。聞言,他收起扇子,略有興致地回答,“曾經是足利将軍的刀,我也曾把玩過一陣。據說足利将軍死前,用五把刀拼死戰鬥,英勇不可比拟,這把刀便是其中之一。”
阿定微震了一下。
三日月宗近曾在豐臣家真真實實地流傳過……
感覺還真是奇妙。
“五阿彌切?”阿定喃喃道,“是改過名字嗎?”
“是啊,意思是将紅塵煩惱都割斷。”秀賴說,“你倒是很有見識。阿夏,你是哪裏落魄的貴族之女嗎?”
不怪他這樣想,面前這叫做“阿夏”的女子,身上有着一股獨特的纖細氣質,像是曾經的京都人所崇尚的溫雅隽秀。說話的語調,也是溫柔纏綿的。
從二條那邊嫁來的德川千姬,說話時也有這樣綿軟的氣韻。
阿定沒有回答。
秀賴卻并不覺得她冒犯,而是反身持起了那把擱置在矮櫃上、一尺二寸的刀,說道:“這把刀叫做‘鲶尾’,因為像鲶魚的尾巴而得名。雖不如太刀那樣威風凜凜,卻非常趁手鋒利。”
他興致勃勃地說了一會兒鲶尾藤四郎的事兒,終于覺得自言自語十分索然無趣。意興闌珊地擱下刀後,讓阿定退下了。
臨走前,他問阿定:“女人喜歡些什麽呢?”
阿定也不太懂。她絞盡腦汁,回答道:“漂亮的衣物,首飾。熱鬧的宴會,和歌與音樂。”
秀賴點點頭,揮手示意她退下。
***
過了兩天,阿定終于明白秀賴為什麽要問她這樣的問題了。為了取悅千姬夫人,秀賴在大阪城裏舉辦了隆重的宴會。一整個晚上,天守閣下的草坪上都熱熱鬧鬧的,美麗的舞女們拍擊着白鼓,揮舞着紅日金底的小丸扇,搖曳的燈火懸滿了屋檐。
阿定自然是不能出席這樣的場合的——如果被千姬夫人瞧見了,秀賴殿下的處境指不準就會更慘呢。
她一個人獨自眺望着熱熱鬧鬧的宴會,很是百無聊賴。
“……主君?”
有人在喊她。
恍惚間,阿定以為自己産生了錯覺,這才會聽見一期一振的聲音。于是,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搖搖頭,說:“太累了吧,才會這樣……”
——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見到一期一振呢?
——完全不可能嘛。
“主君。”
但是幻覺還是揮之不去。
“真是的……”她揉着太陽穴,很是困擾,自言自語着,“是因為看了一期的信的緣故嗎?”
終于,有一個年輕男子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他掰開了阿定捂着耳朵的手,對她溫柔地笑道:“主君,是我。從你進大阪城的那一刻,我就在了。”
夜空裏有焰火,倏忽蹿上天際,炸開星星點點的光彩。他面龐的輪廓,在輝煌的燈火裏一明一滅着。
綻放的花火,擁有驅魔的能力——這時的人們是這樣想的。
和□□一起從西洋傳入的煙火,簡直像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用煙火點亮夜空的話,就可以将一切的災厄與困難都送走了。
“……”阿定吃驚地張開了嘴,“是一期一振嗎?”
“是。”一期松開了手,回答道,“我給主君寫過信,說我會回大阪城來看一眼。主君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在了。”
頓了頓,他凝視着阿定,嘴邊微笑的弧度愈甚了:“這次,主君是來找我的吧?”
很快,他就自己給出了回答:“嗯,一定是這樣的。”
尚且沉浸在重逢之喜的阿定,飛快地撇了下嘴,說:“自說自話。”
“我猜錯了嗎?”他笑着問。
“……倒,倒也沒有啊。”阿定小聲地回答。
于是,付喪神悄悄扣住了她的手掌,将手指擠入了她的指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