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阪
沒有住宿的屋宇, 也沒有洗澡的熱水,阿定在街頭露宿了一夜。等到次日天亮,她去河邊就着水面梳了下亂糟糟的頭發, 決定進行計劃的第一步。
想要長久地在大阪混下去, 沒有錢可不行啊!
此時的大阪,遠遠夠不上“城”的規模, 只能算是個以本願寺為地基的防禦要塞。最中心的建築, 乃是“本丸”, 旁邊本應還有二之丸、三之丸之類的附屬城郭。但因德川家的要求, 豐臣家拆毀了附屬的二之丸、三之丸, 使得大阪城只剩下了裸城;城外的運河,也被填平了。
為了彰顯豐臣家的財力,下令建造這座要塞的豐臣秀吉要求在建築上飾以金箔,遠遠望去,整片城池都閃閃發亮,猶如佛前的寶座似的。但那光禿禿的、堆滿廢石的外圍,還有被填平的水渠,卻透着莫名的衰敗味道。
金玉與敗絮, 似乎同時出現了。
這座建築貴歸貴矣, 阿定卻是決定進不去的。要想掙錢, 只能去其他的地方——大阪城附近有一些小的村集, 正适合往來的路人落腳。
她小小地休息了一會兒,就沿着土路朝某個方向筆直地走去。沿途遇到了幾個挑着擔子的行商,便順口問了下路。
“是二條城那邊的人嗎?”路過的行商聽她口音, 便笑眯眯地問道,“穿的也很富麗……為何一個人匆匆而行呢?會很危險噢。”
阿定謝過了他好意的提醒。
雖然不知道二條城是哪裏,但想必離京都、丹後都不遠吧。
到了第一個村集,她微呼了口氣,開始挨家挨戶地扣門,詢問那些村民是否需要雇人。但是村人往往只探頭看她一眼,就搖搖頭拒絕了。
“哪裏雇的起仆人呢?我家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不會是個騙子、盜賊吧!”
“既然是女人的話,找個男人養你不就好了……”
忙活了一上午,她都沒能找到工作,只能在路邊找了口大木箱子坐下來,揉一揉酸疼的腳。因為出來的匆忙,她沒怎麽收拾行李,身上的衣服都顯得和這個村落格格不入。
她本來就生的漂亮,在村子裏問了半天,十分醒目。兩個游手好閑的地痞流氓,悄悄地靠近了她,和她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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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在找賺錢的活嗎?你家的男人呢?”一個叼着草杆的男人笑嘻嘻地朝她打招呼,黑乎乎的手探進胸口,毫不顧忌形象地抓撓着。
另一個男人卻剃了個锃亮的光頭,像是個不正經的法師,也嬉皮笑臉地問她:“要不要陪我們喝酒?會給錢的,很多錢!”
阿定可沒有那麽傻。
“不用了!”她很不高興地回答。
“幹嘛那麽生氣啊?一起玩一玩。”假法師也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作勢要上來抓她的肩膀。
阿定忽然意識到,自己身邊可沒有付喪神。這兩個家夥,只能靠自己來對付。要是惹怒了他們,自己的小細手腕是肯定掰不過他倆的。
于是,她眼珠一轉,就把聲音放柔了,細聲細氣地問:“請問,給多少錢呢?我要養活我的弟弟和婆婆,錢給的夠多,我一定會去的。”
假法師聽了,果然很高興。他收回了手去摸索自己的錢囊,說道:“一個晚上的話,大概……”
趁着他們放松警惕的時候,阿定一把掀起地上的籮筐,扣到兩個男人頭頂,撒開腿就跑。
“女鬼都不想陪你們!”
——她很氣鼓鼓地喊出了自己的心裏話,賣力地朝小巷子裏沖去。
兩個男人知道自己被戲耍了,面孔漲的通紅,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假法師破破爛爛的草鞋掉在了地上,他也不去撿,竟然光着腳朝阿定沖來。
“抓住那個女人!”
“竟敢戲弄俺!!”
阿定跑得飛快,很快就沖出了村落。她只顧着逃跑,沒有仔細看路,一不小心,就沖到了僅限貴人轎輿使用的大路上。好巧不巧,還偏偏正好有一擡籠轎路過。
她回頭瞥一眼假法師的功夫,就背身撞進了武士群裏。
“哎喲!刺客!”
“是女人啊……”
“是一個女人!”
武士們被撞得東倒西歪,阿定也跌在了地上。腳上皮膚一疼,她知道是肌膚被土路上的石子擦破了。還來不及倒吸一口氣,幾把雪亮的刀就橫到了她的脖頸間。
就在這時,假法師和夥伴追了上來,他一句“臭女人找死”還沒說出口,就被眼前的陣仗吓呆了。武士們見到假法師,齊刷刷将刀的方向轉了過去,整齊劃一地指向他。
假法師吞了口唾沫,“啊啊啊啊”地叫喚着,老實地跪下了。
一名領頭的武士走上前來,問跌在地上的阿定:“你是誰派來的?”
這武士穿着厚重的盔甲,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來,看起來十分威武。
“我……”阿定瞥一眼假法師逃走的方向,小聲道,“我只是被人追趕着,不小心……”
“不小心?!”武士顯然不信她的說法,“真是鬼話!”
阿定:……
啊,女鬼說的話,确實是連篇鬼話沒錯啦。
就在這時,轎籠的簾子微微擡了起來,一只握着折扇的手探出,輕輕地揚了一下。
形狀纖細,保養得當,是女子的手。
武士見狀會意,對阿定說:“你把頭擡起來。”
阿定懵了一下,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擡頭了。
那轎籠邊握着折扇的手,悄然收了回去,衣袖流水似的。武士見了,便步回轎籠旁,彎腰恭敬地聽着。等到他的主人發完命令,這武士又派人去假法師身旁詢問了什麽。
好半晌後,這武士對阿定說:“你原本是要被處死的,但是我家主人願意留下你一條命,條件是你需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去,服侍主人。”
阿定還有些懵。
女人……要自己服侍嗎?
這是看上了她的什麽呢?
但不必面對武士的刀口,總歸是好事。如果真的因為沖撞了貴人而被關起來了,那她可想不出什麽逃出去的好辦法。
***
轎籠裏坐着的女子,确實身份極為高貴,甚至遠比阿定猜測的要高——她竟然是阿澱夫人,亦即是大阪城主豐臣秀賴的生身母親,呼作“澱殿”。
阿定跟着澱殿進入了大阪城。
大阪不愧是豐臣秀吉苦心建造的傑作,不僅高大雄渾、令人震撼,還極為富麗堂皇。遠看連成一片、閃閃發亮的金箔,在近看時愈發的刺目耀眼。若是仔細一瞧,還能發現那金箔體上似有着佛蓮的紋路,栩栩如生。
只可惜,裸城之外,便是一片慘敗廢墟了。
德川家早就不再臣服于豐臣家,在大坂冬之陣圍城後,德川家就要求豐臣家拆毀自家要塞。這片毀去的附郭,只是戰争動蕩的一片縮影吧。
澱殿居住的本丸,依舊是奢侈豪華的。但阿定曾在窮奢極欲的平家待過一段時日,也不會像個初來乍到的鄉村女子一般大驚小怪了,澱殿對她的表現甚是滿意。
“既然進來了這裏,那我也就不必自道身份了。”澱殿坐在上席,一襲華美衣衫迤逦錯落。她四十餘歲,烏發白膚,眉眼細長,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美人。據說豐臣秀吉在生前十分寵愛身為側室的澱殿,将“澱”地的一座城池賜給了她,這也是澱殿這個稱呼的由來。
“你有幸能服侍大阪的城主,這是你修了好幾世的緣分。”澱殿對她說着,聲音很飄忽,“讓他将目光從妻子身上移開……只注視着你。這就是你要做的事情。你擁有這樣的容貌,這不困難。”
阿定蹙眉,仔細地思索了一下。
大阪城主是豐臣秀賴。
秀賴的妻子……
是千姬,德川家的女兒。
啊,原來是敵人的女兒啊。
“你叫什麽?”澱殿問她,“聽說你在附近的村子裏找賺錢的營生……住在這裏,就不需要再辛苦勞作了。”
“我叫做定。”阿定回答。
“這個名字不好。”澱殿說,“大阪城裏沒有‘定’。……夏天就要來啦,已經是三月了,你就叫做‘夏’吧。阿夏,是個很生機勃勃的名字呀。”
阿定點了點頭。
“夏”這個名字,不會存在得太長久的。
因為大阪城的夏天……
很快就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