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欺騙
髭切和膝丸, 很不一樣。
膝丸來見阿定時,只會喂食和聊鬼怪的事情,有時候則會頭疼地提一下“記不清自己名字的兄長”。但更多的時候, 果然還是會聊鬼怪的話題。
比如這樣——
“一直不知道自己是鬼嗎?主君。”
“……其實, 我知道。膝丸大人。”
阿定抱着膝蓋,微微瑟縮着。勾起腳的時候, 鎖鏈一陣哐當亂響。
膝丸伸手摸摸她的面頰, 說:“很了不得的惡鬼呢。源九郎義經以為你已經投水自盡了, 在京都的大禪寺給你立了往生碑。如果不是我來的及時, 他恐怕就會成為你的獵物了吧?”
阿定低低地垂下了頭, 不置可否。
她知道自己是鬼,也隐約記起了在死後的幾十年間,她做過怎樣的惡事。因而,在膝丸詢問這等問題時,她不敢出聲,滿心瑟瑟。
比起膝丸,她更希望來的是髭切。
那位金發的付喪神,不會提起這麽令人沮喪顫抖的問題, 只會捧着茶、披着白色的外衫, 略帶笑意地坐在面前, 任憑陽光流瀉進來, 照亮他淡金色的短發。
阿定甚至覺得,髭切大人與三日月殿有些相似——除了髭切很健忘,比三日月更無所事事一些——也許, 這是因為二人都來自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平安時代。
髭切說的話更溫柔一些,他會問她“要曬曬太陽嗎?今天的風很溫柔噢”、“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嗎?可以送給你”。
對于被鎖鏈困住了手腳的阿定來說,髭切的存在,就像是黑暗裏的一縷光,或者說是無邊荒原裏的一顆花苞。因為髭切還會問候她,所以日子不至于顯得太過難堪。
所以,她會期盼着髭切來的時候。
但是,髭切和她定下了約定,她不能将髭切偷偷來過的事情說出去。阿定記得,他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動作,悄聲對她說:“足丸不知道我來這裏了。這是我們的秘密噢。”
Advertisement
膝丸至今都不知道,他那本該待在鐮倉公源賴朝身旁的兄長并沒有離開這裏,還會時不時探望一下主君。
阿定想要知道髭切什麽時候再來看望自己。
于是,她只能在膝丸來的時候,委婉曲折地打探一下,試圖從膝丸的口中聽到答案。
“膝丸大人一直關着我,是為了什麽呢?”阿定問。
“這也是無可奈何啊。”膝丸撩起她的一縷長發,說道,“如果将惡鬼放出去作惡,那可是我的失職。但是将主君殺掉的話,又顯得太刻薄了。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
阿定想:所以,還是自己的錯誤。她是惡鬼,如果不被關起來的話,就會害人了。
“那,膝丸大人與髭切大人,願意回到本丸去嗎?”即使是在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
“如果我回去了,誰來看住你呢?”膝丸說。
阿定無法反駁。
“髭切大人呢?”阿定終于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事。因為害怕被膝丸看出端倪,猜出“髭切來過了”這一事實,她的聲音是微微顫抖着的,“髭切大人在哪兒呢?他願意回去嗎?”
“啊,你說我那個記不住我名字的兄長啊——他應該在鐮倉吧。”膝丸扶住額,長嘆一聲,“那家夥,更不可能回去啦。對他來說,‘源氏的時代’可是一個執念哦。”
阿定的手指,扣了扣榻榻米的邊緣。
她還想問什麽,膝丸已經摸了摸她的發心,很認真地問:“餓了嗎?”
阿定:……
她沒有餓的那麽快啊!這家夥!
***
阿定對髭切的信賴與日俱增。
于是,她将回到本丸、再見到加州清光他們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髭切身上。
髭切似乎也知道她迫切地想要回本丸去,所以總會溫和地安慰她:“請耐心地等待一段時間。若要我瞞着弟弟将您救出來,着實要花費一番功夫。”
髭切說着,露着淺淡的笑,用手掌覆住了阿定微涼的掌心。他帶着黑色的手套,可溫暖的熱度卻源源不絕地傳來,令阿定的身體也暖了一些。
“請不要害怕。”髭切的笑眸,與他的發色一樣,都像是陽光染出來的,讓阿定覺得暖洋洋的,“我一定會帶您離開的,主君。”
說罷,髭切将一小枚亮閃閃的胸針放到了阿定的掌心:“這是上次說過的‘閃閃發亮的東西’,女孩子都會喜歡吧?主君。”
胸針很小,只有一指那麽寬,上頭有一圈細碎的紅色寶石,确實是漂亮的、閃閃發亮的東西。其實阿定在平家時,已見過許多奢侈美麗的物件了,這個胸針并算不上什麽。但因為是髭切送的,她便覺得這應該是很珍貴的。
阿定将這個胸針藏了起來。
但是,胸針這樣閃閃發亮的東西,在黑暗裏實在是太容易被發現了,膝丸很快就看到了這外來之物。
“這是哪兒來的?”膝丸從她的手心裏拿走了胸針,詢問道,“誰給您的?主君。”
“……”阿定抱着膝蓋,小聲地騙人,“從、從角落裏找到的……”
付喪神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地眯了起來。
“從現在開始,”膝丸逼視着阿定,“主君騙一次我,就會被懲罰一次。”
“懲、懲罰?”她有些畏懼了。
“是,懲罰。”膝丸掂了掂胸針,喃喃說,“這個是兄長給你的吧?那家夥——”
“不是!”阿定飛快地否定。
正因為她否定得飛快,膝丸才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點了點頭,說:“嗯,沒錯,這個一定是兄長給你的。他來偷偷見過你了。”
“沒有……”阿定弱弱地說。
“主君一共說謊了三次。”膝丸蹲下身來,托起了她的下巴,“接受三次懲罰。”
……
阿定被折騰得整夜未眠。
膝丸這個騙子……
明明不止三次了。
***
日子似乎已經過去很久了,大俱利伽羅與亂藤四郎還沒有找到阿定。
阿定其實已經不抱希望了。
據藥研說,亂來到本丸後,并沒有經歷過什麽實戰。據說初代的主君一直很珍愛他,不讓他出陣,說“女孩子應該被好好呵護”。在知道亂有大○○、是個男孩之後,初代目(誤)大驚失色,怒道:“欺騙宅男的感情就這麽好玩嗎?!”
然後,亂就再沒有出陣了。
戰鬥經驗的多少,對于付喪神來說無疑是極為重要的。亂藤四郎和髭切、膝丸之間所相差的,大概就是經驗吧。
那麽,回到本丸,就只能依靠髭切了。
阿定又等了一段時日,髭切終于又來了。他如前幾次一樣,依舊令門扇大敞,獨自跪坐在廊上。只可惜,今日沒有放晴,屋外是一片淅淅瀝瀝的雨水。
“髭切大人……”阿定有些驚喜。
“今天我是來帶您走的,主君。”髭切微呼了一口氣,衣衫被雨水打得有些狼狽。他笑了笑,道:“險些被膝丸發現了這件事。他還真是執着啊。”
聽到可以離開了,阿定露出驚喜的神色來。
金發的付喪神站了起來,拔|出太刀。他的刀透着鋒銳的銀芒,令阿定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眼神。
“铿!”
刀刃飛落,切在鎖鏈上,飛濺起電光花火。接連數下,髭切将禁锢住阿定手腳的鎖鏈盡數砍斷。一陣嘩啦啦的金屬摩擦響,他用刀将破碎的鎖鏈都挑遠了。
“主君,和我走吧。”他的語氣透着一分溫柔。
阿定站了起來,久違地感受到了手腳輕盈的感覺,頓時欣喜萬分。她朝外走了幾步,金發的付喪神便在屋檐下撐開了傘,探到了她的頭頂,遮去雨水。
“不要被雨水淋濕了。”髭切低頭注視着阿定,說,“在這種事情上,可不能随便喔。”
“……”阿定立刻把身子縮進了傘裏。
她開始慶幸了。
還好——
還好,髭切和膝丸是對性格迥異的兄弟。如果髭切和膝丸一樣,認為應該把她關起來的話,可能她這一輩子就回不去本丸,也見不到加州清光與一期一振他們了。
小小的慶幸,在她心頭彌漫開了。
她仰頭望了一眼髭切,恰好髭切也低頭看她。他淡金的眼眸裏,有淺淡的笑意。因察覺到主君在看着自己,這笑意便愈溫存了,如天邊微微舒卷的雲似的。
“主君,我帶您回本丸吧。”髭切說。
阿定點了點頭。
***
髭切帶阿定離開了京都,去往了別處。那似乎是上鐮倉的方向——但阿定也不太識路,分不清這到底是去哪裏。她想,只要信任髭切大人就可以了。
終于有一日,髭切對她說:“到了。”
阿定有些疑惑。
眼前這座荒野中的宅院,無論如何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本丸。舉目四望,也只有茫茫的山野和廢棄的屋宇而已。
“髭切大人……?”她有些疑惑。
“到了喲,這就是我和主君的本丸了。”金發的付喪神笑吟吟地回答。
繼而,他從背後擁住了自己的主君。
在歷來的相處中,從未逾越過雷池一步、對阿定溫柔以待的髭切,第一次摟住了她。他将頭埋在女子的頸窩處,輕嗅了一下她的氣息,滿足地感嘆道:“啊——果真,和想象中一樣好聞呢,我的主君。”
阿定的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
“什麽、什麽……意思?”
髭切輕輕晃了下腦袋,淡琥珀色的眸中,以及盛着笑意。他牽起主君的手,走入宅院的深處。他親昵地蹭着阿定的耳朵,慢悠悠地說:“你是逃不出去的哦——”
阿定小小地打了個哆嗦。
“我知道髭切大人是溫柔的人。”她反複地說着,像在安自己的心。
然而,膝丸曾經說過的話,卻止不住地在腦海中回蕩着。
髭切啊,對“源氏的時代”很執着。
他不會輕易地離開平安時代,回到真正的本丸去。
饒是如此,阿定依舊在說着同樣的話。
“髭切大人是溫柔的人。”
金發的付喪神很驚詫的模樣。繼而,他笑起來。
“我會很溫柔的。”他慢悠悠說,“足丸已經告訴我了,如何飼養一只惡鬼……”
雖然很不合時宜,阿定還是很想說:是膝丸啦!
髭切的手,慢慢落在了阿定的面頰上,順着面龐的弧度朝下滑落。他的拇指,掠過她的唇角,溫柔地摩擦着柔軟的唇瓣。
“我就壞那麽一次——不和膝丸共享主君。”
白色的外套落在了腳邊。
……
即使是在進食的過程中,阿定還是反反複複地想着同一個念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髭切大人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溫柔地坐在陽光下,送給她閃閃發亮寶物的髭切大人,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哄騙自己獲取信任,再換一個地方繼續囚禁起來什麽的,絕對不可能發生……
不,阿定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了。
她咬着袖口,只覺得被喂得太飽了,已經不想再進食了。
金發的付喪神坐在她枕邊,伸手摸摸她的發頂,毫無始作俑者的愧疚和自負,而是笑眯眯地說:“很疲憊的樣子呢,要好好休息哦,主君。就在這個只有我們兩人的本丸裏。”
阿定:……
和膝丸一樣,都是騙子!!
***
這樣的生活沒有持續太久。
發現丢失了寶物的膝丸,很快就找來了。這對源家的兄弟,在庭院裏有了一場令人發笑的争執。
“怎麽,頭丸……”
“是膝丸!”
“有什麽區別啊,肘丸……”
“兄長!是膝丸!主君是你帶走的吧?”
“沒錯,是我,肩丸。”
“……主君還是留在我那裏更好。”
“已經放棄糾正我了嗎?綠發丸。”
“不要自創奇怪的名字!兄長!”
“是——是,綠丸。”
“……”
——真是,令人生不起氣來。
畢竟是哥哥,膝丸不想和他鬧得太過分。他能想到的最好解決方法,果然還是兩個人一起好好照料主君。
于是,膝丸和髭切一起跪坐在了阿定的面前。
“你們……”阿定警覺。
“主君。”髭切與膝丸同時開口。
“幹什麽?”阿定緊張。
髭切:“飼養。”
膝丸:“妖魔。”
阿定:……
不要啊——
慘案即将釀成的前一瞬,庭院裏出現了時空扭曲的旋渦,有一道深藍色的身影自其中步出。他拍了拍手,說道:“好了,好了,不要鬧了。主君的膽子可是很小的,經不起吓。”
髭切與膝丸同時愣住了。
那突然造訪的人着一襲绀藍狩衣,眼眸如鑲飾于夜空的彎月,身姿透着令人心顫的風雅溫存,正是三日月宗近。
膝丸露出了頗有趣味的神情。
“好久不見啊,三日月。”
“是啊。”三日月宗近悠悠地說,“因為兩位出陣的付喪神失利,弄丢了主君,我才不得不來到這裏收拾爛攤子,順帶——”他微微睜開了眼,望向阿定,“把我的小姑娘接回去。”
髭切點點頭,問:“那兩位失利的付喪神如何了?我記得是……大俱利伽羅與亂藤四郎吧。”
“哎呀哎呀,這可是個大問題啊。”三日月說,“大俱利伽羅現在還沒回來呢,一直在四處尋找主君。反倒是亂,因為你們中的某一位下手不留情的緣故,受了點小傷。”
“很不留情嗎?”髭切籠了下肩上的外套,“我已經很溫柔了喲。”
“畢竟是沒什麽出陣經驗的孩子……哈哈哈哈。只是受傷破了點兒小傷口,馬上就會好的。”三日月解釋道,“比起那個,還是把主君平安帶回去更要緊。”
膝丸歪頭,朗聲問:“哦?看來長谷部已經走了。”
三日月點頭。
已經這麽久了,壓切長谷部當然已經離開了。現在的本丸是安全的。
“那可不好辦啊。”膝丸橫抱雙臂,說道,“我和兄長還不太想讓主君回去呢。畢竟,她可是名副其實的惡鬼。”
“哦?”三日月似乎沒聽到“惡鬼”幾個字,只在乎他的前半句話。他将修長手指擱在了腰間刀柄上,語氣微妙了起來,“意思是……不把我的小姑娘還給我嗎?”
被譽為“天下五劍”的名刃,略略出了鞘,漏出一線鋒芒。
“嗯?”膝丸可不想服輸,也将手置于刀柄上。
“稍等。”髭切按住了弟弟的手。他轉向三日月,笑着問,“我可以讓主君回去,不過,我們有一個要求。”
“兄長!”膝丸大聲地喊。
“稍安勿躁,鼻孔丸。”
“………………………………”
“什麽要求?”三日月問。
“讓我們也一起回本丸去。”髭切說。
三日月的手指摩挲着刀柄。
這可有點難辦了。
會囚禁主君的髭切與膝丸,并不比壓切長谷部好上多少。按照三日月原本的計劃,找到主君之後,就不必帶這對麻煩的兄弟回去了。
如今髭切要求一起回去……
如果答應的話,本丸恐怕就要更熱鬧了。
三日月不禁想起了前兩天回來的小烏丸和山姥切國広。
“讓為父瞧一瞧——”
“不要洗我的布啊啊啊!”
真是的,本丸裏已經夠熱鬧了。
阿定被髭切與膝丸兄弟夾在中間,止不住地瑟瑟發抖着。她偷眼望着三日月宗近,眼裏滿滿都是希望。被她用這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看着,任何一個人都會受不了的。
三日月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我答應你了。”
髭切笑眯眯地側了身,讓出路來,溫柔地對阿定說:“好了,主君現在可以回本丸去了。”
阿定幾步飛奔,一下子紮入了三日月的懷裏,兩眼淚汪汪的。在這個時代受到的各種委屈,讓她的眼眶飛速變紅了。
三日月宗近摸摸她的腦袋,笑吟吟地安慰:“好啦,好啦……哈哈哈哈,我這個老人家已經來啦,主君。”
阿定摟着三日月的腰,遲遲不肯松手。一旁的膝丸看了,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三日月卻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盤算着接下來的事情。
“先讓狐之助給大俱利伽羅發一封信吧……”他說着,就重新發動了時間穿梭的甬道。
***
一陣炫目的白光後,阿定帶着新人(誤)們回到了本丸。
她回來的突然,沒有人特意來迎接她,大家似乎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不知到哪個角落裏,傳來莫名其妙的聲音。
“不是紫薇,不是金瑣,不是明月,也不是彩霞!是那個一天到晚和她們在一起的人!是那個被我一箭射到、從此就讓我牽腸挂肚的人!現在,你懂了沒有?難道,這麽久的日子以來,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以及……
“汪汪汪汪汪!”
阿定僵硬地轉過了身體。
一只肥肥的柴犬,正沖着她賣命地汪汪大叫着。叫一會兒,就磨磨牙,随即更兇惡地朝她吼叫起來。
阿定兩眼淚汪汪。
——為什麽這家夥也會回到本丸裏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