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無休止
第二十九章無休止
[第二十九章]
為了儉省開支,遵照母親的囑托,張珏賣了兩塊地,對于沒有身契、不必要的奴仆,也盡數打發了。
張瑞绮收拾好了去淨慈庵的行裝。
最後府裏剩下的沒有幾個人。
張珏選定了兩個女使,讓她們記着,要按時節給姑娘送衣裳、吃食、用物。避着妹妹的眼,他再多吩咐了幾句:“姑娘從小錦衣玉食,沒有吃過任何苦,若你們去到庵中看她勞作,切記一定多幫幫她。”
去往淨慈庵的那日,季濂也同送張瑞绮到山門外。
他懇切地對她說道:“每月初一,還有逢五、逢十,我都會來看你的。我會早早地來,就在這山門外等你。”
張禦史突然離世,很令他震驚,他始終覺得造化荒謬,可是,即便他的绮娘現在不能嫁給他,他還是立下海枯石爛的誓言。
張珏說:“源之會常來,娘和我便又多一份心安了。”
之後,哥哥依依不舍離開她,離開了汴京城,他去往老家陪伴母親了。
陳菱菱不在淨慈庵,早在三個月前,住持讓她跟随其他人出去游學了。
住持說,看那孩子有悟性,所以想讓她多知道外面的事,遠離汴京,游學西南,遇不上她要躲的那些人,是個好選擇。
張瑞绮住在淨慈庵中,人生地不熟,起先的日子總是不習慣。住持沒有格外優待她,她要早早地起床,到經堂讀經,吃過飯以後,學做清潔灑掃的活……不過,住持應該算照顧她的了,她在庵中住了很久,沒有被分配過重活,大家都輪流去山上背柴,她只是跟着小師父去撿過蘑菇、挖過筍,相比較都不是很辛勞。
她适應得很快,大概過了半個多月吧,就做什麽都不會有手忙腳亂和跟不上的感覺了。
季濂像承諾的那樣,每月的初一、逢五、逢十都會等在山門外,他不會空手來,有時候是漂亮的飾物,有時候是城裏時興的小玩意、糕點,有時候是解悶的書冊。
張瑞绮不喜歡那些漂亮而價值不菲的飾物,她說那些東西她用不到,況且于佛門清靜地來說,追求奢華享受是一種罪過。
她在此清修,為故去的先父、更為活着的家人祈福,心意是堅定而虔誠的。季濂知道了她的不喜歡,以後就不送了,實在沒什麽可送的時候,他就送花,汴京城裏的花是最多的,各式各樣、源源不斷,無論她放在自己房裏還是拿去供佛,只要能讨她開心,怎樣都行。
秋分過後的一天,有位小師父到經堂來告訴張瑞绮,庵外有人找她。
她看看天色,還很早,她以前和季濂說過的,這個時辰她要讀經,可以晚些來。她下意識以為老家那邊出了要緊事,來不及收好經書就趕快出去了。
但是,找她的人是韋玉聲。
張瑞绮看見來人,非常詫異:“韋世子?你,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瑞绮!”
直到真的見着她,韋玉聲心頭那根緊繃的弦才松開了,他穩了穩情緒,與她說道:“我替母親去探望生病的姨母,有好幾個月不在城內,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不然我……”
他說,如果知道她回來汴京,他一定會早些趕回來。
可是,他趕不趕回來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張瑞绮笑笑:“都過去了,我在這裏很好,住持和小師父們都很照顧我。”
他望了望古舊的庵門,聽說她到這裏來清修,為表誠心,身邊一個伺候的人都沒帶。她或許不如天皇貴胄那樣嬌貴,但必是自小也沒為衣食住行操心過,然而,張家突然出了那等大事,她要在一片慌亂中妥協,和成長。
“張珏怎麽忍心……”
“是我執意如此。”她言語溫和,“哥哥拿我沒有辦法,只得依從,但他為我考慮得很周全了,我家還有些仆從,每過些日子都會來看我,給我送應時的衣物。”
韋玉聲對她家中遺留的那些下人不信賴,嫌棄的神情顯在臉上。
那些人怎會貼心、盡心?不過是按着吩咐,規規矩矩行事。
他此來,給她帶了許多東西,吃的、用的,甚至還有衣裳,那是他專門到柳氏布莊請掌櫃按照她的身量趕制的,也怕她拒絕,所以顏色都很樸素。
但她還是惶恐拒絕:“這、這不行,我不缺衣裳。”
“天漸涼了,這是外穿的厚衣,無論你是自用還是送給庵中的師父們,都沒有關系。”
“可是……”
“你不收下,我便日日懸心你的冷暖,要時常來擾你清靜了。”
他說得這樣嚴重,簡直是威吓了,張瑞绮小心翼翼地順從了。
“你……你在這裏過得習慣嗎?”
“我已說過了,我在這裏很好,大家都很照顧我。”
“那……”
韋玉聲支支吾吾,好像有什麽話想問,但問不出口。
張瑞绮不免疑惑:“世子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也許我不該……”
他抿了抿唇,似鼓起了一番很大的勇氣,方再言道:“瑞绮,我想說,那季濂就像是你命中的劫。你們一定下婚期,你就長久地病了,到了快要重議婚期的時候,又是伯父驟然離世,你是否要認真地想一想,他……”
張瑞绮打斷道:“你是在說,我遭遇的不幸,仿佛都因與季濂結親而起?”
“難道不是嗎?你感覺不到嗎?你要與他結為夫妻,平白多了這些磨難,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阻止!”
“你這是很荒謬的說法。”
“瑞绮!”
“天意嗎?鬼神嗎?鬼神在哪裏?他們從不現身,叫一聲,不,不論叫多少聲,神啊,鬼啊,絕不會有答應的。”
韋玉聲急聲質問:“你不信看不見的神佛嗎?那你為何會在這裏?”
她低下眼,聲音柔柔的:“我在這裏修行,是信因果。”
“瑞绮!”
“我真的希望你能再慎重地考慮一下,你和季濂是否适合做夫妻……”
季濂從沒覺得山風有那麽聒噪。
韋玉聲這個讨厭的家夥,居然在背後行挑撥離間之事。
他慶幸今日自己來得夠早,看見、聽見姓韋的僞君子做了什麽以及說了什麽。他怒不可遏,大步流星沖上前去:“韋玉聲,你說夠了沒有?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嗎,天下人的事情你都要管一管?‘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的道理你不懂嗎?”
韋玉聲還真是不要臉。
季濂瞄見兩個小女尼手上拿着的東西,知道那必然是韋玉聲送來的。韋玉聲算是绮娘的什麽人?有他季濂在,绮娘會餓着,會冷着嗎?
一束濕淋淋的東西塞到張瑞绮的手上,她定睛看過,才知道那是一束沾着露水的野花。
就在這短暫的分神裏,季濂已經把兩個小師父幫忙拿着的東西全扔了:“绮娘是我的未婚妻,她缺什麽,我會給她,還輪不到你來噓寒問暖!”
張瑞绮試圖拽住他:“季濂,韋世子是好心,你——”
“好心?他會安哪門子的好心,不過是在惦記別人的妻子!”
韋玉聲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他一意克制着,不同憤怒失控的人起沖突:
“季濂,我也希望你能清醒地想一想。”
“你帶給她什麽了?如果你帶來的只是無休止的厄運,你确定要抓緊她不放嗎?你确定,你們要永遠,一起承受災禍嗎?”
之後,他轉向張瑞绮,告訴她說,我先走了。
韋玉聲……在說些什麽鬼話啊……
什麽叫“無休止的厄運”?什麽叫“永遠承受災禍”?
季濂甩了甩昏沉的頭腦,他被橫刀奪愛的憤怒和那些戳肺管子的話激得靈臺混亂,待平靜下三兩分,再回首,看見張瑞绮和兩位小師父在将地上橫七豎八的東西撿起來。
張瑞绮擡眸望他,語聲雖輕,卻帶苛責:“你今日言行,真是無禮野蠻至極。”
她為何幫着外人呢?他想要分辯,但看見那兩位小女尼也擡起臉來看他,便忍耐着指責,将那些話盡數壓回喉舌下。
他神情不悅:“你需要什麽,可以告訴我,難道他送的東西會更好嗎?”
張瑞绮攏着從地上拾起的一身衣裳,她直起身道:“我什麽都不缺,就算沒有,哥哥會派人給我送。季濂,你這樣踐踏別人的好心,說那些讓人難堪的話,我不喜歡。”
她果真是在為韋玉聲說話。
季濂氣惱:“是,他是好心,他是好人,惡人只是我罷了!是我不該來打擾你們敘舊!”
他轉身跑下山去了。
張瑞绮愣愣地站着,直到身後的小師父催她:“二娘,該回庵中去了。今日用過飯,我們還要洗地。”
她應了聲,低下頭時想起手裏還拎着季濂送的那束花,她拿起來瞧。
這樣的野花,秋日裏開得漫山遍野,她見過那些沐浴在陽光裏的花,堅韌且燦爛,可沾着清晨露水的,她見得不多,更不曾有人相贈捆紮得整整齊齊的一整束。
季濂為了摘得這一束花,早早上山來,定為此打濕了衣裳,可他沒讓她瞧見,更三兩句話不和,他就負氣下山去了。
張瑞绮盯着手裏的花出神:“……真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該說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