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傾落
第二十七章傾落
[第二十七章]
張父堅定相信自家的祖先有靈,因為在回汴京的時候,他的女兒已經可以算是活蹦亂跳的了。
在老家,張瑞绮能跟着堂姐妹們上山挖草藥,也能跟着堂兄弟們去撈魚,她的日子過得其樂無窮,到後來不喝安神湯也能入睡還不再做亂七八糟的夢了。
她不知道家裏的娘卻是始終提心吊膽的。
直到回汴京時,張母見到從車上下來的女兒,果真康健無恙,她虔誠念叨着“阿彌陀”,又笑又哭地往張瑞绮身上打了幾下:“天生的冤家!你可知我聽到你去手刃匪徒救你爹的消息有多受驚吓!”
張瑞绮撒嬌:“這不是好好的嘛……”
“你們這一去,真是吓壞娘了。”張珏張臂攏住爹和妹妹,他望向正在掉眼淚的娘,“幸好,都平平安安回來了,娘總算能睡上一個安穩覺了。”
平安就好,團圓就好。
張母破涕為笑,連忙迎夫君和女兒進門:“來,回家回家——跨過火盆進家門,禍事盡除,福運連綿!”
家門口真的放上了一只火盆。
張瑞绮走在爹的後面,她看爹被娘擺布得別別扭扭,她“撲哧”偷笑,挽過張珏的胳膊小聲地耳語道:“我竟不曉得娘還懂這些門道。”
“跟南邊來的一個說書人學的。”
“那說書人以前是做神算子的?”
“走南闖北之人,見識廣,他說這樣可以去除黴運。”
說話間,張母已朝張瑞绮招手:“女兒,到你了,快來!”
張瑞绮攥緊張珏的手:“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做這種奇怪的事,讓哥哥和我一起。”
“哎,出遠門的又不是我。”
“我不管,誰叫我們是兄妹?”
家裏人總是拗不過她的,最後在一陣笑聲中,由她拉着哥哥作陪,從烘烘的熱火上跨過去了。
張珏甚難為情:“滿意了?還不松開。”
松手歸松手,張瑞绮轉而撲到他身上抱住他:“火盆一跨,百病全消,長命百歲。”
“唉,你怎麽這麽粘人……”
“哥哥,我差點回不來了,那個山匪要殺我的時候,我其實挺害怕的。”
張珏本想扒開她,聽到她細細聲說這些話,便心軟得舍不得了。
他擡手摸摸她的頭:“是哥哥不好,我不該讓你面對那些兇險,不會再有下次了。”
季張兩家暫未重新議定婚期。
甫回到汴京,張父許是受了涼風,時不時地咳嗽,他自覺會在人前失禮,所以還不曾約未來的親家相見。
不過沒關系,季濂沒那麽急了。一是因為張瑞绮的病好了,他總能邀到她外出走走。二是因為張家族老選的那幾個日子,他爹和沈姨娘已經在看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可是和季父交過底的,越快越好。
看完雜耍,吃過了寶珠茶。
張瑞绮走到街上,路過慶餘堂,她停下步子,然後進去問有沒有枇杷膏,正巧有,她買了一份。
枇杷膏的功效是止咳平喘,季濂知道她是買回家給她爹的:“伯父吃了這個會舒緩些嗎?”
張瑞绮說:“不知道啊,家裏沒有。郎中看了,只說有些咳,開了清肺丸,我瞧着吃了沒什麽用的。”
季濂想了想,靈光閃過:“我知道吃什麽。有一陣姨娘咳得厲害,郎中開的藥吃了也總不見好,後來有人給了她個偏方,讓她先吃十日蘇子煮水,再吃十日款冬花。”
“蘇子,款冬……這真的管用嗎?”
“姨娘是這樣吃好的。”
于是他們又買蘇子和款冬花。
張瑞绮想起母親最近頭風發作,再買了兩貼膏藥。
買的東西一多,就容易顧看不周,快走到潘樓了,張瑞绮才發現枇杷膏沒拿,她記得是接兩包藥之際,順手将枇杷膏放在了一旁。
她要折返身去取,季濂阻止道:“有一程路呢,你勿辛苦,我去。”
他讓她坐在賣豆花的小攤上等着,放下手裏的東西後,他給她點了一碗甜豆花,做完這些他才回去慶餘堂。
張瑞绮不餓,那碗甜豆花端上來她沒吃,她撐着臉看街上的喧鬧。旁邊就是熱鬧非凡的潘樓。潘樓的蜜餞雕花是城裏最好吃的,改天可以來嘗嘗,但潘樓的甜點很搶手,如果想吃的話,一定要趕早來。
她出着神,沒看見韋玉聲從哪個方向過來,總之,他最後是站在她眼前了。
“瑞绮。”
“韋……韋世子。”
張瑞绮慌忙起身見禮。
韋玉聲望着她,臉上浮起淡柔笑意:“宣文倒沒有說大話,你的病是真的好了。”
她有點兒尴尬,自他那次來探病過後,她就沒再見過他,但一直平白領受了很多韋府的人情和物品,到如今,她好得能不帶小霜在身邊伺候就出門了,卻還沒有去韋府拜謝過……雖然父兄做人周全,哥哥已經親自登門替全家去道謝了,可深深欠着韋玉聲的,畢竟是她自己。
“有勞世子挂念。林小郎君醫術高明,侯府亦贈予不少靈藥,世子恩情,沒齒難忘。”
張瑞绮舉手加額欲拜謝,他飛快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臂,并沒有讓她真的彎腰拜下去。
她錯愕地擡起眼睛,正看見了他臉上不遮不掩的惱意:“永遠是我居上位,你要拜我。瑞绮,你我之間,非要如此生疏嗎?”
“……”
“算了算了,逼得急了你又要說那些話。”韋玉聲從袖中取出一物,略顯強硬地塞進她的手裏,他別過臉去,“聽宣文說,你随父回鄉祭祖途中遭遇匪禍,受過一陣不輕的傷。不是病就是傷的,實在坎坷,我給你求了一道平安符,今日剛好給你。”
“給我求的?”
張瑞绮低頭看手上的東西,玉清昭應宮的平安符。她驚異:“你怎麽知道今日能在這裏遇上我?”
“原想是沒有機會給你的,只是為你求了一道,我一直帶在了身上。”
他仍舊別着臉看別處,目光不落在她的身上,一副不痛快的、賭氣的樣子。
“绮娘。”
季濂回來時看見韋玉聲,臉色不善。
韋玉聲橫眉,臉色同樣不善:“該說的話已經說過了,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張瑞绮手裏躺一個憑空冒出來的符袋,季濂用頭發絲也能猜到是方才韋玉聲給她的,他很生氣,當即去抓那個符袋。
她反應奇快地包緊雙手:“你幹嘛?”
“給我。”
“這是給我的。”
“我扔掉它。”
“你瘋啦?這是平安符,保平安的。”
張瑞绮看他猶如看傻子:“你知道玉清昭應宮的平安符有多難求嗎?你還敢扔?對神仙不敬,後果自負。”
季濂還是覺得心裏燒着一把火,他将東西都拿上,追在她的身後說:“有什麽了不起,我也可以給你求的,你要多少個我都可以去求來!”
“姑娘、姑娘在那裏!”
張瑞绮奇怪,小霜怎麽出來找她了?
她看着小霜穿過人群跑過來,不,是小霜和家裏的一個小厮。
“小霜,你眼睛怎麽紅……”
“姑娘!”
張瑞绮的話還沒有說完,小霜和小厮先後在她跟前跪倒。
小霜豈止是眼睛紅了呢?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厮俯身跪着,顫聲地告訴她:“姑娘,主君不在了……”
她知道家中奴婢的這些舉動代表什麽,她知道“不在了”是什麽意思,可是她不能信,她恍恍惚惚地跑回家,家中已是哭聲一片。
爹安靜地躺在床榻上。
她從娘和哥哥的身邊走過去,腳重如灌鉛。她伸手探爹的鼻息,感覺不到,往下摸頸部的人迎脈,沒有跳動,她的手終于緩緩落在對方的心口上,那裏沒有任何跳動。
不可能的……
她去拉他的手,希冀着這是個一擊即碎的夢:“爹?”
躺着的人雙目閉合,沒有回應,她又着急地喊了一聲,仍舊是寂靜。她在寂靜裏覺出了握着的手,隐隐變得僵涼。
“徒勞無功嗎?”
張瑞绮看不見她自己的眼瞳在一瞬間落進了怎樣的空洞裏。
她的雙目、她的雙耳,她的五感,在這一刻全都奮不顧身跌進了無盡的深淵。
“瑞绮!”
張珏疾步迎上前,接住了那道傾落的影子。
很輕。
輕且無聲。
就如,枝上悄然落下了一片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