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4章
吃過晚飯,時國安割了塊肉後就去了梁大成家,回來時直接騎回來了梁大成的那輛自行車。
到家後抱起時櫻放在前面橫梁上,又把準備好的禮物放在兩個化肥袋裏,中間拿繩子系好後,分別垂在後座兩邊。
一切準備停當,父女倆就趁着夜色去了下窪村。
颠颠簸簸的騎到下窪村時,天已經黑透了。隐隐約約瞧見河道旁那座依稀透着燈光的孤寂的牛棚,時櫻頓時開心至極。
父女倆趁着夜色摸到了那個牛棚外,剛把車停下,牛棚裏的燈光忽然熄滅,一個黑影跟着從斜刺裏鑽了出來,隐約能瞧見黑影手裏還拎着個什麽。
“聞闌哥哥……”雖然只是一個輪廓,時櫻還是一眼認出來。
下一刻就聽見“咚”的一聲。
時櫻吓了一跳,忙小跑着過去,卻是聞闌本來拎在手裏的棍子正正掉了下來,不偏不倚砸在腳面上。
驚得時櫻忙彎腰想去看看聞闌有沒有砸到那裏,卻被聞闌一下拉起來給緊緊抱住。
“聞闌哥哥……”之前那段日子,時櫻和這對祖孫說是相依為命也不為過,這麽長時間沒見了,現在驟然被聞闌抱着,聲音裏頓時就帶了些哭腔,“你松松手,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傷到腳?”
“哎呦,我聽着怎麽像是櫻櫻的聲音?”牛棚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随即響起,連帶着之前熄滅的燈也重新被點上。
時國安也拎着兩個袋子走過來,聞闌擡眼看過去,下意識的松開抱着的時櫻,聲音低沉之餘,還有些嘶啞:
“叔叔。”
“哎,小闌。”時國安笑呵呵道,“你爺爺在家吧?”
“嗯,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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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爺爺也和周正一前一後從裏面走了出來,瞧見時國安,老爺子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國安來了?你們也就是今兒個過來了,要是再來晚一天,可就見不着我們了。”
“爺爺你們要去哪兒?”正被聞闌牽着手的時櫻明顯愣了一下。
時國安也大吃一驚:
“咋了聞叔?出啥事了?”
第一次到這個牛棚來,瞧見女兒口中的救命恩人聞老爺子時,時國安真是被吓得不輕——
他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女兒口中平易近人的老爺子,竟然是他當兵時聽到名字就會肅然起敬的首長。
之前只聽說老首長年齡大了退居二線休息了,怎麽也沒有想到,竟會出現在下窪村。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崇拜的人,時國安這段時間對老爺子可謂是盡心盡力。老爺子也很欣賞他的為人,兩人竟是難得的成了忘年交。
“進來吧,進來說話。”老爺子卻是沒回答兩人的問題,只點點頭道。
“爺爺你們進去說話,我和櫻櫻在外面守着。”
老爺子雖然也挂念時櫻的緊,可一則已經确信了時國安的人品,知道時國安對這個女兒是極疼愛的;二則也知道孫子心裏,比他還要挂念時櫻。
便也就沒有多說。
三個大人進了裏面說話,聞闌就帶着時櫻來到高高的斜坡上,那裏鋪了挺厚的一層草。
應該是準備做冬日的草料,草已經曬得大半幹,坐上去軟軟的,還能嗅見絲絲縷縷的草香。
“哥哥你吃草莓。”時櫻邊小心的把用荷葉包着的草莓遞給聞闌,邊蹲下來去看聞闌的腳,“腳還疼嗎?”
“腳……”夜色中,聞闌把頭埋入青草中,聲音就有些悶悶的,“有一點點疼,就,一點點……”
“有一點點痛嗎?我幫哥哥揉揉……”時櫻蹲下來,小手摩挲着,碰上少年帶着點涼意的腳。
本來想幫着揉一下,卻又被翻身坐起來的聞闌捉住:
“沒事兒了,不疼了,已經,不疼了……”
時櫻終于覺察出有些不對勁——怎麽聞闌哥哥的聲音,聽着像是在哭呢?
甚至聞闌攥着她的手,都在輕輕顫抖。下意識的伸出另一只手,往聞闌的臉上摸了過去,入手一片濕意,頓時吓了一跳,想要說什麽,卻是連這只手也被鉗制住,下一刻就被聞闌再次抱緊。
“是不是疼的厲害啊?哥哥你別哭了,我去喊爸爸,讓他帶你看醫生……”認識這麽久了,還是第一次見聞闌哭,時櫻也難受的不行。
聞闌卻是抱她抱得更緊,怎麽也不肯撒開,那模樣,就像是抱住最後的救命的稻草似的:
“不是腳,不是腳痛……”
“是我媽媽……”
“櫻櫻,我媽媽,沒了……我沒有媽媽了,再也沒有,媽媽了……”
說出這番話時,聞闌大腦都是空白的——
今天周正過來,帶來了兩個壞消息,一個是聞闌的媽媽“意外身亡”了;還有一個就是,上面發過來通知,說是聞爺爺不适合繼續待在這裏,要換一個下放的地方。
至于說換到哪裏,周正也說不清楚,最大的可能是比下窪村這裏的環境還要糟糕……
“……送我過來爺爺這邊時,媽媽跟我說,她很快就會來接我……”
時間這麽久了,跟着爺爺不停變換下放的地方,聞闌也漸漸明白,家裏的處境很不好很不好,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無憂無慮的從前。
本來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在學校念書的年紀,卻要每天都承受繁重的勞作,甚至連明天在哪裏都不知道。
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聞闌卻是依舊沒想過,有朝一日,就連最愛的媽媽他也失去了。再怎麽堅強,也依舊是個少年罷了,太多的痛苦,已經要把聞闌給壓垮了。
懵懂的少年甚至覺得,人活着怎麽就這麽難,又,這麽沒意思呢。
“聞闌哥哥……”時櫻只覺一顆心都仿佛被擰到了一起,心裏更是一陣強似一陣的說不出的慌張和害怕,“你別難過……嗚哇……”
卻是說着說着,時櫻自己也哭了起來,甚至比聞闌哭得還兇。
等聞老爺子和時國安周正聞聲過來時,瞧見的就是抱着哭成一團的兩個人。
瞧見泣不成聲的孫子,拄着拐杖的老爺子眼圈也紅了。一輩子的戎馬生涯,老爺子也是見多了生生死死,可見多了卻不等于就能習慣。
聞闌媽媽這個兒媳婦,是老爺子親自給兒子選的,這麽些年了,老爺子早就把兒媳婦當成女兒一般。卻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到老到老,竟然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而最讓他擔心的,則是孫子聞闌的精神狀态。孫子從小性子桀骜,卻是最聽媽媽的話。如今驟然失去了最愛的媽媽,卻竟然一直沉默不說,還一滴眼淚都不掉,老爺子一旁真是瞧得心驚膽戰——
他老了,已經禁不起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了。
好在櫻櫻來了,孫子也終于哭出來了。
兩人不知道哭了多久,三個大人就這樣站在一邊默默看着。一直等到哭聲越來越小,到最後終于沒了聲音。
聞闌擡頭,看向等在一邊的時國安,俯身把已經哭得睡過去的時櫻抱起來,一步一步送到時國安面前:
“叔叔……”
時國安剛想伸手去接,不意時櫻忽然用力掙紮起來,口中還不住呓語着:
“哥哥你別難過,櫻櫻,陪着你……你別難過了,好不好……不要,丢下櫻櫻……”
時國安忙抱住女兒不住安撫:
“櫻櫻別哭啊,聞闌哥哥沒事,聞闌哥哥沒事的……”
不意櫻櫻的小手卻依舊用力攥着聞闌的衣角,似是如何也要聽到一句保證:
“哥哥你答應櫻櫻,一定要,好好的……你跟爺爺,都要,好好的……”
聞闌被她拽的跟着往前了一步,靜靜瞧着睡夢中還因為擔心他而滿臉淚痕的小丫頭,好一會兒點點頭,小聲道:
“好,哥哥答應你,不管發生什麽,都會,好好的……爺爺也會,好好的……”
似是聽到了聞闌的保證,時櫻響亮的打了個哭嗝後,終于松開了手。
眼瞧着時國安就要帶着時櫻離開了,聞闌在臉上抹了一下,忽然大踏步追上去,從懷裏拿了只镯子遞過去:
“叔叔,我想把這個,送給櫻櫻妹妹……”
這一別,或許這輩子都不一定再能見到了吧?媽媽說玉養人,他現在想把玉镯送給櫻櫻,讓玉镯和在天上的媽媽保佑櫻櫻這一輩子都平平安安……
時國安本不想要,可觸及聞闌哀求的眼神,到底接了過來,拍了怕聞闌瘦弱的肩:
“好孩子,你要堅強些。你瞧我們家櫻櫻,這些年,過得多苦,她不也熬過來了嗎?你是個小男子漢了,叔叔相信,櫻櫻做到的,你肯定,也做得到……叔叔和櫻櫻,等你長大了,過來看我們……”
“嗯。”雖然知道時國安這是安慰的話,聞闌卻依舊重重的點了點頭……
等時櫻再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剛一睜眼就瞧見守在旁邊滿臉憂慮的苗秀秀:
“媽?”
“哎。醒了,餓不餓?”苗秀秀瞧着眼睛都哭腫了的女兒,頓時心疼不已。
“有一點……”時櫻腦子還有些不清醒,好一會兒記憶回籠,臉色頓時一變,掀開被子就想下床,“媽,爸爸呢?”
“你爸上工了。”苗秀秀忙按住時櫻——
昨天從下窪村回來後,夢裏的時櫻一直斷斷續續的哭。夫妻兩個不放心之下,可不是守了女兒一夜?
“你爸說,你聞爺爺和聞闌哥哥已經走了。”
至于說兩人去了哪裏,就是時國安也不清楚。
時櫻沉默了一會兒,一轉頭,正好瞧見枕頭上躺着的一支碧綠綠的玉镯。
“這個镯子是你爸拿回來的,說是聞闌哥哥送你當個念想的。”
時櫻接過來,眼睛又開始酸澀。好一會兒把頭埋入苗秀秀的懷裏:
“媽……”
“哎。”苗秀秀抱着寶貝女兒,親了親她的小臉,“乖乖不哭了,聞爺爺和哥哥一定會沒事的,等我們櫻櫻長大了,咱們就去看聞哥哥和爺爺好不好?”
中午時時國安從田裏回來,瞧見時櫻終于精神了些,提着的一顆心才算是放下來些。
等吃過晚飯,一家人拴好門,又開始熬起了醬油。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這回明顯比第一次熬醬油時順暢多了。本來時國安的意思,明天還要早起,讓幾個孩子先睡的,結果小家夥們一個比一個興奮,時櫻更是一再強調,和面水這個任務,必須交給她。
等把醬油熬好後,時國安又去把牲口喂上——
知道時國安一家要去給時國蓉做酒,梁大成主動借了他村裏的大馬車。
想到明天馬車上不但要拉上幾個孩子,還有将近二百斤的醬油,時國安自然不會虧待了牲口。
第二天依舊是天還黑着時,還在睡夢中的幾個孩子就被抱到了車上,除了幾個孩子外,老太太因為是小腳,也須得坐着車過去才成。其他人則全都是徒步跟着馬車跑。
因為有馬車,一行人雖然出來的晚了點,可到達醬油廠的時間倒是比上次還早些。
人多了未免就會太招眼,時國安索性先把老兩口并幾個孩子安排到一個避風的地方等着,他則和時國梁幾人去了上次賣醬油的地方。
到了後讓幾人等着,他則依舊和第一次一般去找客源。
時國平本來想着,大哥怕是會和上一次一樣,得挺長時間才能回來。畢竟這個點兒,很多人怕是還在睡呢。
尹招娣則明顯有些緊張,不時看一眼裝滿了醬油的大缸,小聲問丈夫:
“孩兒她爹你說,咱們這些醬油是不是做的太多了?”
上一次統共做了百十斤,這回可是足足都快兩百斤了啊。這麽多醬油,賣的完嗎?
“咱們要是賣不完可咋辦啊?”
“咱大哥說了,能賣完的。”時國梁對自家大哥無疑有種迷之自信,說話時那叫一個信心滿滿。
“不然,我也去轉轉,說不好還能給大哥幫上忙呢。”尹招娣說着站起來,還沒邁開腳呢,就聽見了有說話的聲音傳來。
“大兄弟你這咋來了一回就不來了!”
“我可是給你宣傳好了,他們都想買你的醬油呢,結果來了多少回,硬是見不到你的影……”
随着說話聲,就瞧見幾個影影綽綽的影子走來,可不正是時國安和第一次打過交道的精明大嫂那幾個人?
更甚者,精明大嫂說話的語氣無疑有着掩飾不住的急切。
上回打了便宜的醬油後,回家時大嫂的家人還對她很有些埋怨。說她就為了兩分錢,竟然買了人家自己做的——
人家吹得再厲害,可誰知道到底是咋搗鼓出來的?怎麽也不可能比得過醬油廠的東西味道好吧?
被家人埋怨的多了,大嫂也開始後悔,想着家人說的也對,要是因為兩分錢,白搭了一瓶醬油,那不等于丢了三毛錢?
結果等用了一次後,卻是得到了意外的驚喜,他們家的菜香的喲,好險沒把左右四鄰都給吸引過來!
孩子們個個都說好吃,平時不愛吃的玉米餅子每人都多吃了大半個。男人們也是蹲那兒吃的頭都不擡。
大嫂有生之年也第一次用自己的英明選擇獲得了家人的一致贊揚。
應該說不止這位精明大嫂,其他人可不是也都幾乎有了和大嫂一樣的經歷?
吃了她們用新買的醬油做出來的菜,即便是家裏最挑剔的都贊不絕口。
以至于幾個女人每次見面都要無比開心的說起這個來。
因為醬油好吃,家裏炒菜時會放,做湯時會放,甚至有家裏孩子竟然還倒了醬油直接拿玉米餅子蘸着吃。
種種五花八門的吃法之下,家裏的醬油用的不是一般的快。結果等她們用完了,時國安竟然還沒來。
沒奈何,就先去供銷社打了點兒想着過渡一下,可沒吃過時國安做的醬油還沒啥,吃過後再吃其他的,真是怎麽吃怎麽沒味兒啊。
以至于到最後,之前認為她們頭發長見識短,肯定被人坑了的男人們,倒是比她們還心急,紛紛囑咐家裏女人們有時間了多去第一次買醬油的地方看看——
肉了豬油渣了他們吃不起,醬油這麽便宜又這麽好吃還是吃得起的。
以至于剛才陡然瞧見時國安時,大嫂開心的一路上笑聲就沒斷過。
更甚者确定是時國安過來了,幾個女人不約而同的回去拿了五斤的壺出來——
不趁人來了多買點兒,誰知道他下回啥時候再來啊。
還有的是替娘家或者其他親戚捎帶的。
瞧見女人們這樣豪爽,尹招娣都有些被吓住了——
七八個人竟然就要了他們四十多斤醬油。
要離開時大嫂又想到一點,轉頭對時國安道:
“對了大兄弟,還有個廠子的采購員這些天也見天過來找你們呢。”
采購員?時國安立馬想到那個要了他們草莓後,豪爽的搬走了剩餘幾十斤醬油的小年輕。
精明大嫂邊往回走還邊囑咐時國安:
“你們先別走,就在這兒等着,我門口幾個大嫂也都等着你們呢,我去給你們喊人……”
時國安連連道謝,送走幾個大嫂後,剛要轉身回去,眼角的餘光卻是掃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精明大嫂說的小年輕?
那小年輕也看見了時國安,頓時激動無比,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就追了過來,然後就說出了和精明大嫂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大哥,嘿,大哥,你們可算來了!”
能年紀輕輕就當上大廠子的采購員,小年輕身後自然有不俗的人脈。
可人脈吧這事,是好事也是壞事。比方對小年輕而言,他可不就輕輕松松搶到了這麽個肥差?可也正因為這個,難免就會有些風言風語。
大家都覺得他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說不定很快就會捅出什麽簍子來。
小年輕怎麽也沒有想到,讓他快速在廠子裏站穩腳跟贏得所有人信任的,竟然不是他背後的人脈,而是從時國安這邊低價購入的那幾十斤醬油——
瞧着這醬油顏色實在好,小年輕就拿壺裝了點兒回去給媳婦。
等媳婦一吃可不得了,直說這醬油怎麽味道這麽好。她之前害喜害得吃不下去,愣是因此多吃了半碗米飯。
小年輕一開始還沒明白這意味着什麽,等回廠子後卻發現大家看他的眼神竟然比之前親切了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不想旁人知道他竟然不是全買的醬油廠的,還買了點兒私人的這件事,小年輕除了帶自家的這壺醬油全是時國安做的外,其餘的索性全都直接摻到了醬油廠的那一大桶裏。
結果用了他采購的醬油後,廠子裏熬出的大鍋菜味道較之從前明顯上了一個檔次。
都說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飯菜,大家對他的态度也跟着改觀。甚至還有人嘀咕,說是從前采購員買的醬油是不是摻水了,要不然咋會味道差那麽多?
小年輕算是憑借這個,一舉獲得了廠裏上下的一致好感。
小年輕本來還想着再接再厲,繼續買點兒時國安的醬油,然後加大摻入醬油廠醬油的比例,好讓大家對他徹底放心,結果好嗎,之前賣醬油那大哥竟然找不到了。
如今終于等來了時國安,小年輕可不是就和瞧見救星似的?
和那精明大嫂一樣的心理之下,小年輕大手一揮,再次把時國安剩下的醬油給包了圓,價格也是按着和醬油廠一樣的價格不說,又再三叮囑時國安,一定要隔幾天來一趟。可別讓他跑空趟。
至于說精明大嫂叫來的村人,趕過來時才發現,那據說挺好吃的“甜水井的醬油”,竟然已經賣完了。一個個追着時國安,得到時國安“過幾天一定再來一趟”的肯定答複後,才不情不願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