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據說,李綏綏從出生那一刻開始,除了剛呼吸時嚎了一嗓子,之後就不哭不鬧,乖巧懂事,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點差錯都沒有地長大了,甚至連青春期都不長青春痘,沒讓家長多操半點心。
李綏綏循規蹈矩活了二十五年,終于做出了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她在中秋家宴上頂撞長輩,并憤然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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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綏綏家裏的飯桌是由這麽幾個因素構成的——擅長一句話讓氣氛驟降的母親,一言不發、沉默抵抗的父親,魂不守舍、從不參與任何話題的妹妹,還有一個負責調和氣氛的她。
這樣一個飯桌上,少了誰都行,少了她,這個家就得散。
這還只是日常版的飯桌,每逢節假日,變作節慶版,大批親戚加入其中,溝通難度大幅增加,李綏綏負重前行,很是辛苦。
五年,十年,二十年,年年過節都如此,李綏綏的耐心也終于告罄。
要知道,李綏綏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乖學生,這樣一個好小孩,理所當然會成為家長誇耀的資本,于是,每逢佳節,李綏綏必定要在各路親戚面前表演節目,幼兒園表演唱歌,小學時表演速算,初中表演舞蹈,高中表演彈鋼琴,大學時傳授超高績點的秘訣,讀研其間……她在外省讀研,好險逃過一劫。
沒想到,研究生畢業後,脫離學生身份,才是李綏綏遭難的起點,原因在于,家中長輩期望她去考公考編,而她還沒畢業就到處跑實習,早早簽了三方協議,直接工作去了。
李綏綏從小成績優異,高考更是超常發揮,成了本市的理科狀元。
從李綏綏高考成績出來,再到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段時間裏,是她記憶裏最為輕松愉快的一個夏天。
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的那一天,李綏綏的爸爸正在切西瓜,媽媽正在給大姨打電話唠嗑,正是溫馨尋常的一個夏日午後,直到李綏綏把通知書拆開,那一刻仿佛時間暫停,李綏綏的父母當場呆住。
并不是錄取出了問題,事實上,李綏綏此前已經接到了招生辦特意打來的電話,她考上本省最好的大學是板上釘釘的事。
院校沒出問題,是她的就讀專業出了問題。
填志願之前,李綏綏的父母發表意見,強烈建議她學經濟管理,說什麽“你大伯上頭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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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綏綏幾次想開口,都被打斷,最後她沉默不語,轉過頭來,填了個機械工程。
由于李綏綏平日裏太過乖巧聽話,整個填志願的過程,父母都沒想過要登入網站檢查一下。
時間回到這個夏日午後,李綏綏的父母捧着屬于女兒的名校錄取通知書,不知道該喜該憂。
事已至此,還能怎麽辦?消息早就放出去了,等着賀喜的各路親戚都在來的路上,李綏綏的父母只好裝作無事發生,一切順利,樂呵呵地開始大宴賓客。
再到後來,李綏綏入學讀書,她的父母又成功自我開解,這個年代沒有鐵飯碗,公務員和事業編勉強算個瓷飯碗,女兒學什麽專業都無所謂,只要學校好就行,學歷在手,考公考編也是很大優勢。
然而,李綏綏壓根沒考慮過考公考編,她選了這樣一個明确的專業,自然是想好好鑽研,研究生考的也是跨校同專業,從本省名校考去了首都的某所名校。
當同學們還在休閑度日的時候,李綏綏幾乎每個周末和寒暑假都在外面跑實習,在各大企業都混了個臉熟。由于她在校期間的履歷太過優秀,沒等畢業,就收到衆多offer,最終,她選了工資最高的一家。
等父母反應過來,她的工作早已經落實了。
李綏綏的父母大有遭到愚弄之感,有心想教育女兒幾句,但李綏綏剛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就給父母發了大額紅包,在金錢攻勢下,父母的怒氣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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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這次的中秋家宴,大姨一家和舅舅一家都住在本市,是每年今日都要來拜訪的,大伯一家正巧過來旅游,所以也會登門,加上李綏綏家的四口人,快二十個人,擱飯店都能擺三桌了。
客人一多,想要吃好喝好就難,而李綏綏的父母不僅不怵,還信心滿滿,非要親自下廚,在家張羅。
中秋調休,李綏綏有三天假期,但她最近新接手一個重要的項目,有個設計點怎麽想都想不明白,放假前夕反而靈感噴湧,她本想留在公司加班,卻接到媽媽的電話,讓她必須回家一趟。
于是,李綏綏又坐在了熟悉的飯桌上。
大姨問:“綏綏呀,找對象沒有?”
李綏綏裝作沒聽見,繼續吃菜。
李綏綏的媽媽鄒女士立刻接過話頭,嘆氣道:“唉!她啊,眼光高!太挑剔!快三十的人了,還追求什麽浪漫主義,一點都不實際。”
李綏綏的二十五歲生日剛過去三個月,虛歲二十六,不知道為什麽,在父母的口中,年齡的算法如同兒戲,總是宣稱她“明年就三十了!”
還有,李綏綏想糾正鄒女士一點,不能因為李綏綏十六歲在雜志上寫過詩,就一直認定她“浪漫主義,不切實際”,翻來覆去就這麽兩個詞,在耳邊念叨快十年了。
大姨笑呵呵回答:“綏綏是高材生,事業有成,人又漂亮,條件這麽好,眼光高一點也沒什麽嘛。”
不巧,這句話被正在拼酒的大伯聽見了,大伯在飯桌上一向只關心全球局勢,各國會談,從來不參與家長裏短的話題,但一聽見“眼光高”這三個字,像是觸發了某種防禦機制,大伯的表達欲一下就上來了。
只見大伯放下酒杯,清清嗓子,說道:“綏綏,眼光高是可以的,但也不能太高,時間過得太快了啊,年齡一上去,女性在婚戀市場就寸步難行,想找個十全十美的,哪兒有那麽容易!”說到這裏,大伯停頓一下,為自己連用了兩個成語而自鳴得意,笑了笑,再開口,“來,和大家說說,你想找個什麽樣的?”
李綏綏表情木然,正在喝湯,這湯是酸蘿蔔老鴨湯,用的外婆從老家寄過來的家養土鴨子,肉很難嚼,但湯的味道還是挺好的。
飯桌上一片寂靜,鄒女士咳嗽一聲,拍李綏綏一下,“你大伯問你話呢!”
李綏綏露出微笑,說:“我想找個年輕貌美,文武雙全,精通八國語言的千萬富翁。”
大伯露出吃了蒼蠅一般的神情,他說道:“哈哈,幽默,真是幽默。”
這一話題暫時中斷,李綏綏的爸爸給大伯添了一杯酒,衆人吃菜的吃菜,添飯的添飯,飯桌又恢複了平靜。
然而,大伯喝了幾杯酒,是越想越難受,他縱橫飯桌幾十年,誰聽了他的意見不說一句好,今天卻被一個小輩駁了面子,他努力想忍下去,偏偏越忍就越想開口。
大伯又開口了,他說道:“綏綏啊,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好幹涉了,不提感情問題,說說工作吧,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跑去當工程師?沒有人會信任你的呀。女孩子,最好還是當老師,考個公務員也可以,每天坐辦公室,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不比你每天跑工地好多了?”
李綏綏說道:“大伯,我有自己的獨立辦公室,工程師也不需要每天跑工地。”
大伯伸出手掌,頗有領導氣勢地往下壓了壓,露出了然的微笑,“好好好,我懂我懂,年輕人,好面子。”
飯桌上本來就是各聊各的,隔得遠的,更不知道這邊在說什麽,只是大伯的笑聲穿透力太強,衆人也應和這笑聲,一起笑起來。
李綏綏無話可說,她繼續喝湯,只在心裏冷笑,心想,年輕人好面子,年紀大了就可以不要臉嗎?
飯桌上又安靜了,鄒女士又驚又怒,強笑道:“這孩子,工作太辛苦,加班加傻了,胡言亂語!”
李綏綏這才驚覺,不會吧,竟然不小心把內心獨白說出口了。
太尴尬了,如果可以的話,李綏綏已經手腳蜷縮,雙眼緊閉,立刻昏迷,但事實上,她身體狀态好得很,腰背筆挺,坐在原地不動如山。
大伯氣得老臉通紅——也有可能是酒喝多了——嘴唇開合,欲言又止半天,還是沒說出話來。
此時,李綏綏的手機鈴聲響了,盡管只是默認鈴聲,此時此刻,真是如聞仙樂一般,李綏綏飛快接通,手上動作太快,連免提鍵一起按了。
手機裏傳出一個故作粗犷的男性聲音,“李工!快來公司一趟,這邊有個數據不——”
李綏綏又手忙腳亂關了公放,她握着手機接聽,神情嚴肅,時不時點點頭,又“嗯”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不顧鄒女士的眼神制止,飛一般奪門而出。
自從聽見電話裏的人喊“李工”,鄒女士的臉色就再沒好看過,此時,女兒一走了之,衆人看向門口,鄒女士只好解釋道:“工作忙,她手上管好多事呢,遇到什麽重要決策都離不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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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眼光和議論被關在門後,李綏綏跑出樓道,仰天大笑。
她笑了兩聲,不忘對手機裏的人說:“搞定了,謝謝你啊小張。”
小張是一位剛剛本科畢業的實習生,剛入職就被分到了李綏綏的項目組,成了她的下屬。小張雖然聲音粗犷,心思卻十分細膩,知道李綏綏這個假期要回父母家和親戚吃飯,就提前做好了預案,掐着點給她打來了電話。
事情圓滿解決,挂電話之前,小張也不忘送上祝福,“中秋快樂,師姐。”
李綏綏也說道:“節日快樂。”
李綏綏從老式住宅區離開,打了個車去附近的電影院,又問好友,有沒有時間出來見一面。
坐車過程中,好友打來電話,問她怎麽大過節的在街上亂跑。
李綏綏三言兩語把今天的種種複述了一遍。
好友啧啧稱奇,說道:“你也真是厲害,我可不敢和親戚長輩争辯,反正無論他們說什麽,我就說,好好好,是是是,對對對,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綏綏邊聽邊笑,說道:“也不好總是敷衍,害怕他們當真。”
又閑聊了幾句,好友問道:“說真的,你有多久沒談戀愛了,單身有單身的好處,但總是單身,也沒什麽樂趣嘛。”
李綏綏認真地想了想,除了青春期一些朦胧的悸動和好感,她真的很久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了,她說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應該會單身一輩子。”
好友有點語塞,“呃,意外是指?”
出租車司機停下車,示意乘客已經到達目的地,李綏綏往車窗外一看,馬路對面就是電影院,牆外大屏上滾動着一張張電影明星的臉。
李綏綏下了車,迎面吹來一陣狂風,吹得她發絲紛亂,姿态狼狽。
視線受阻,一片朦胧之中,她看見對面的電影海報也脫離牆面,被風卷走。
李綏綏臨時胡謅了個答案,語氣也漫不經心,“意外就是……嗯,紙片人成真,或者偶像愛上我,之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