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中擁吻
雨中擁吻
勞倫跟着國王喬治忙碌完了一天的演說活動,終于在深夜十點乘着馬車離開,前往自己的住處。
今夜曼徹斯特下起了傾城暴雨,路上濺起不少泥濘,再加上周圍的視野又不好,馬夫不得不放慢馬車行進的速度。
勞倫上了馬車後,一旁的管家萊恩便從箱子裏取出一早準備好的血袋交到他的手裏。
“暗鴉最近能收集到的血液越來越少了。”萊恩看了一眼袋子裏的容量,不免唉聲嘆氣道。
這跟以前公爵所需要的食量相比,可是減少了将近三分之二。作為一個随時随地替公爵分憂解難的合格管家,萊恩最近可沒少煩惱這件事。
勞倫從容地從他手裏接過血袋,優雅地吸了一口暗紅色的液體,随後淡淡道:“很正常,最近我們跟鄰國的關系又緊張了不少,城裏現在已經有不少人拖家帶口往東遷移,能願意獻血的人自然就會更少。這種特殊時期,戰争随時都有可能爆發,黑潭淪陷才只是一個開始,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敵人的炮/彈會不會突然從我們頭頂上降落。”
“如果曼徹斯特也跟着淪陷了,那麽公爵,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離開這個地方?”
“再等等,我會說服喬治不要加入這場戰争。畢竟我從1894年起一直生活在曼徹斯特,至今也有二十年,我當然不希望這座城市被人類的罪惡毀于一旦。”
“可是公爵……”萊恩還想再說些什麽,結果突然被勞倫出聲制止。
“萊恩,我看到那個小家夥了。”勞倫錯愕地看着窗外。
黑暗中,他看到那條滿身傲骨的人魚竟穿着人類的衣服出現在曼徹斯特的小巷裏。周圍圍着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各自手裏舉着木棍對匍匐在地上的蘇芮進行兇狠的毆打。
那一刻,勞倫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無比冰冷,一股強烈的逆流感久久凝繞在他的心頭,無法消散。
可惡,那些人類怎麽敢那麽對待他的人魚,勞倫心中的怒火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點。
“啊?公爵你說誰?”萊恩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勞倫來不及跟他詳細解釋,便立馬推開車門沖進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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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外面還下着大雨啊!你等等我,我給你撐把傘!”萊恩連忙在車內尋找傘的下落,可他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勞倫沖刺的速度。
“蘇芮——”
勞倫趕到現場的時候,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正要重重地砸向人魚的腦袋。
蘇芮以為這次自己肯定要栽在這個人類的手裏,他吓得本能閉上眼睛,雙手抱頭,屏住呼吸。
約摸隔了四五秒,沒有想象中該有的強烈刺痛,也沒有冰冷的雨水唰唰地落在他的身上。
蘇芮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瞄了一眼周圍的情況,他發現面前不知何時襲來了一抹熟悉的黑影,直接替他抗下所有的傷害。
蘇芮繼續偷偷往上挪動視線,只見勞倫正微微蹙着眉頭,全神貫注地俯視着他。
四目對視不過兩秒,勞倫的頭部遭又到了一棍非常嚴重的暴擊。
而他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目光依舊緊張地望向蘇芮。
他問:“蘇芮,你還好嗎?”
緊接着,一股冰冷的液體順着勞倫的臉頰蜿蜒而下,一滴滴地落在蘇芮的臉上。
是血!
勞倫的後腦勺被木棍敲出了一道不小的口子,蘇芮作為肉食動物,自然非常熟悉這股氣味。
蘇芮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無處安放的雙手與微微開合的雙唇無一不在宣誓他的驚訝與慌亂。
他很想大聲地跟勞倫說他過得很不好,可是現在勞倫的情況貌似也沒比他好到哪裏去。
只要周圍的幾個大漢還沒解決,就意味他和勞倫目前的處境依舊存在危險。
“勞倫,這幾個男人追着我打了好久,好久……我的骨頭被他們打得就跟要散架了一樣,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麽疼的感覺。你告訴我,我是不是會死在這片陸地?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孕育我生命的那片大海?”
蘇芮死死抓着勞倫的胳膊,雨水和淚水混合在一起,布滿了整張彷徨的臉龐。
“不會的,蘇芮,我就在這裏,你會沒事的。”
勞倫用力抱緊蘇芮的身體,深怕他期待已久的人魚會悄無聲息地從他懷裏偷偷溜走。
他有太多的話想跟蘇芮說,可偏偏這時,倆人的身後響起了一道不合時宜的打擾。
為首的一名壯漢大步走上前來,十分粗魯地拽過勞倫的衣領,大罵道:“那個混蛋,敢攔着我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說這話的正是将安娜賣進紅燈區的渣男,安東尼奧。
他是阿蓋爾公爵的遠房表弟,他的表哥是勞倫在生意場上的一個競争對手,最近他們兩家在海洋資源分配的問題上起了很大的沖突。
勞倫對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有點印象,聽說安東尼奧是個風流的男人,經常出入一些燈紅酒綠的場所,花天酒地,為此還欠了不少賭債。
但又因為安東尼奧背靠着阿蓋爾公爵這座大山,那些讨債的人不得不掂量一下得罪貴族的下場,最終只能選擇放棄。
幾番過後,安東尼奧總結出經驗,于是變本加厲,夜夜笙歌。
這些醜聞逐漸在曼徹斯特傳了開來,然而大家只是礙于貴族的顏面才不會在明面上指責,其實心裏早就恨透了這樣狗仗人勢的混蛋。
面對安東尼奧的粗魯行為,勞倫只是微微一個側身,對方就被他輕而易舉地甩開兩米遠的距離。
勞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地上痛苦哀嚎的男人,冷聲呵斥道:“阿蓋爾公爵平時就是這麽教你粗魯地對待曼徹斯特的每一個公民嗎?”
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有些熟悉,安東尼奧狼狽地擡起腦袋,想要一探究竟。
正逢天上閃過一道雷電,赫然照亮整片土地。
在蔚藍色的光影中,安東尼奧終于看清了那人的面龐,是勞倫·費爾南德斯公爵,整個曼徹斯特地位最高的貴族。
即便是他表哥阿蓋爾公爵站在這裏,也不敢随意對勞倫·費爾南德斯說一些不敬的話。
而他剛才的一時沖動,無異于是在自掘墳墓。
“勞……勞倫公爵,我并不知道是您在此,請您原諒我剛才的無心之舉!”
安東尼奧此話一出,随他而來的幾個大漢也畢恭畢敬地朝勞倫低下腰,那拘謹的模樣跟毆打蘇芮時的嚣張跋扈簡直判若兩人。
“無心之舉?”勞倫冷眼瞥了一圈低垂腦袋的大漢,繼續反諷道,“呵,剛你用力敲我腦袋的力道可一點也不像無心之舉。”
只不過簡單的一句話,瞬間讓安東尼奧的心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他立馬朝勞倫下跪,一邊用力扇自己巴掌,一邊聲情并茂道:“是我有眼無珠,是我該死。只要勞倫公爵肯願意原諒我的魯莽行為,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勞倫沒有立即回話,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安東尼奧這張布滿恐懼和雨水的臉,随後毫不猶豫地抱起蘇芮大步離去。
倆人的背影很快就隐匿在昏暗的夜雨中。
安東尼奧見人徹底走遠,忙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只道剛才的緊張不過是虛驚一場。
說到底還不是有他表哥在背後撐腰,勞倫公爵并不敢輕易拿他怎樣。
安東尼奧正想叫一旁的同伴扶自己從地上起來時,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只烏鴉直沖沖地朝他眼睛而去。
夜色朦胧,加之傾盆大雨,安東尼奧幾人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即将來臨。
随着一聲烏鴉的悲啼響徹雲霄,緊接着整條小巷到處回蕩着幾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直到後來的雨聲徹底蓋過他們的嘶吼,再也不會有人來探究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不過人魚的聽力還是非常敏銳,蘇芮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神色緊張地揪着勞倫的衣領,問:“你聽到小巷子裏傳來的聲音了嗎?”
“乖孩子,快捂好耳朵,小心點,可別聽到死神發出的《勾魂曲》。那些可怕的怪物最喜歡勾你這樣純潔的靈魂。”
勞倫故意沖蘇芮露出陰森可怕的笑容,吓得蘇芮一愣一愣的,連忙捂住自己的耳朵,深怕自己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聲音。
就這樣,蘇芮安靜地蜷縮在男人的懷裏,勞倫一路順利地抱着懷裏的人魚走向馬車。
萊恩早已準備好雨傘,見公爵的身影再次歸來,他馬不停蹄地沖到對方的身旁給他撐傘。
走近後,萊恩才看清公爵并不是一個人回來,而是懷裏還抱着另外一個陌生的少年。他非常好奇公爵懷裏的少年是誰,只一個勁兒地伸長腦袋探究。
他從未見過勞倫這麽小心翼翼地抱着人類。
這個少年看起來年紀輕輕,唇紅齒白,臉上有不少新增的毆打傷,又被雨水淋了一身,渾身顫抖地蜷縮在公爵的懷裏,看着就怪讓人心疼的。
“公爵,要不我幫你抱着他吧。”萊恩好心提議。
“不用。”勞倫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萊恩便繼續垂眸跟在勞倫的身側,安靜撐傘。直到他提前開好車門,耐心恭候二人上車。
蘇芮見狀,發覺男人有要将他塞進馬車裏的意圖,他的心裏驀然生出一絲恐懼。
他無比讨厭這種狹小又黑暗的密閉空間,這會讓蘇芮沒來由地産生出“快要窒息”的可怕念頭。
出于求生的本能,他開始在勞倫的懷裏劇烈掙紮起來。
“放開我勞倫,你休想把我關進去,我讨厭那個又小又黑的木箱子!”
這一夜蘇芮第一次離開大海登上陸地就經歷了三十年來從未經歷過的背叛與挫折,他的內心受到史無前例的震撼,于是下意識地将勞倫也歸類為會對他有害的物種。
“蘇芮,聽話,上馬車,外面雨下得很大。”勞倫雙手牽制着蘇芮的胳膊,試圖将對方抱進馬車裏。
結果蘇芮掙紮地更加厲害了。
他用力地咬了一口勞倫的肩膀,見對方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并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蘇芮只好帶着一絲沉重的哭腔向男人哭訴道:“那個黑箱子好可怕,我不要進去。勞倫,人類會把我關進黑箱子,然後再埋進泥土裏活活憋死的,我不能進去,你也不能把我關進去。”
蘇芮的情緒有些奔潰,無論勞倫怎麽安撫,懷疑和恐懼的種子就像是已經在他幼小又脆弱的心靈裏深根發芽。
結合當下的處境,勞倫不得不示意萊恩先駕着馬車離開。他跟管家示意自己會帶着蘇芮徒步回去,叫對方無需過多擔心。
萊恩起先還有些猶豫,見勞倫的态度肯定,他思索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遵從公爵的命令。
很快,雨中只剩勞倫跟蘇芮兩人的身影。
“蘇芮,別害怕,那個黑箱子我已經叫人拖走了,你不用擔心有人會将你埋進泥土裏。”
“真的?”蘇芮聞聲,遂擡起腦袋,環顧四周,果真再沒看到馬車的身影。
這一刻,他的肢體似乎放松不少,連帶着蒼白的臉色也逐漸恢複一點正常的血色。
勞倫不知道蘇芮上岸後都究竟經歷了什麽,但是此時此刻蘇芮所呈現出來的所有反應,無一不令他萬分揪心。
“好了蘇芮,我們現在沒有馬車,只能走着回去。”
蘇芮愣愣地望着勞倫,神色有些茫然:“你說我們要走去哪兒?我不知道我現在還有哪兒可以去。”
勞倫若有所思地凝視着蘇芮眼眶裏的濕潤,不由輕聲嘆息道:“那就去我家,我們以後的家。”
“家?不,我沒有家,以後也不會有家。黑潭已經全面淪陷,老族長也死了,我的族人更是不知去向。勞倫,你說神是不是已經放棄這片大海了?”
勞倫神色黯然:“神有沒有放棄這片大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永遠不可能放棄蘇芮。”
“為什麽?我到底哪裏招惹你了?”蘇芮驚恐地擡眸,神色詫異地看着勞倫,“如果是那夜在小木船上我冒犯了你,那麽勞倫公爵,我鄭重地向你道歉。對不起,那天是我太餓了才會忍不住把你當成獵物,我真誠地希望你可以原諒我的魯莽行為。”
“你沒有冒犯我,也無需向我道歉。”
畢竟真正的獵人從來都不是蘇芮,而是他自己。
當銀色人魚踏入曼徹斯特海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列入勞倫的狩獵目标。
他故意将自己裝扮成人畜無害的獵物,耐心地坐上船只,任由水下的危險一點一點地靠近自己。
直到他隐藏氣息,收起獠牙,仿佛一只手就能輕易拿捏的脆弱人類。獵物成功迷惑,如願咬鈎,天真的人魚渾然不知自己究竟誤入了怎樣的陷阱。
“所以你為什麽要一直糾纏我?勞倫,你告訴我,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蘇芮,別激動,我對你從來都沒有惡意。”
“別騙人了!你如果對我沒有惡意,那麽為什麽又要弄大我的肚子?族長說我的肚子裏孕育了一條新的生命,可我是一條正常的雄性人魚,根本就不可能孕育新的生命。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這個,我成了海洋世界裏的一大笑柄。”
“抱歉蘇芮,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傷害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夠留在曼徹斯特跟我一起生活,僅此而已。”
勞倫終于說出內心真實的渴望,可他的願望卻變成了蘇芮身上的一道沉重枷鎖。
他沉思了許久,眼底難得閃過一絲悲傷:“也許你說的對,我不算什麽好人。但如果能将你留在我的身邊,我情願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見禁锢的力道有所松懈,蘇芮立馬從勞倫的懷裏掙脫。
當雙腿切切實實地踏在地上時,蘇芮快速調整了姿勢,露出獠牙,堅定地咬向勞倫的肩膀。
“勞倫,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壞人。你知道嗎,我明明那麽讨厭你,卻又不得不靠近你。為了能夠解除你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記,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上陸地來找你,可是曼徹斯特太大了,我怎麽也找不到你。”
蘇芮似發洩一般,絲毫不知節制地咬着勞倫。
很快,尖銳的牙齒刺破厚重的風衣,如願咬破最外層的皮膚。
緊接着,一股濃郁的鮮血在他的口腔裏彌漫開來。
那血是冰冷的,刺骨的,就跟他沐浴在極寒的冰川裏一樣。
不愧是惡魔身上流淌的血液,蘇芮才吸了一口,越發上瘾。
他痛恨這樣的自己,心底止不住地悲哀:“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用忍受其他海洋動物異樣的目光。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用忍受蝕骨藻的劇烈疼痛,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變得不像我自己。所以勞倫,我恨你。聽清楚了嗎,我恨你。”
勞倫待蘇芮發洩完所有的情緒,他強忍着肩膀上傳來的痛意,溫柔地捧起蘇芮淚流滿臉的臉龐拉向自己。
兩對冰涼的薄唇毫無章法地觸碰在一起,混合着苦澀的眼淚,又混合着冰冷的雨水。
在勞倫的帶領下,蘇芮終于從懵懵懂懂的狀态學會了如何沉浸在其中。
那一刻,蘇芮親耳聽到耳畔傳來一道如幻夢般的呢喃。
那是勞倫內心最真摯的渴望。
“就算蘇芮恨透了我,我也依舊如月光般愛着你。”
直到多年以後,蘇芮才深刻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月光,那是血族對人魚的求歡,亦是血族對人魚許下永生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