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大熙國名川衆多,在其南境邊陲有一座滿是翠綠的山,在山上青松的掩映下殿宇的飛檐脊獸只露出幾分,遠遠看上去竟不知是仙境還是人間。
這山是碧波山,碧波山依海而立,山上有座道觀,名為隐心觀。
此時正是清晨,白日尚且稚嫩,山霧深濃,于脆脆雀雀的白頭翁叫聲中,夾雜着沉悶的沙沙聲。殿前有一着鴉青色道袍的女子正在打掃階前苔綠。女子面無表情,頭發用太極竹簪高高挽起。
吱呀——木門因着常年海風侵蝕,已不甚機巧。
打掃的女子停止揮動手中的掃帚,望向推門而出的人。
“你醒了?”
李蓮花自醒來探內息便發現體內碧茶之毒仍在,回想起當日小舟上吐血昏迷不知幾日,想來漂流至此,又是死裏逃生偷得一瞬。他摸了摸鼻梁,環顧四周,作了個揖,“是姑娘救了我?”
“算是。”
他還想問些什麽,那女子已轉過身去繼續打掃苔藓。倒是個不愛說話的姑娘。
“敢問姑娘此處是何地?”
女子轉過身來,掃帚頭指了指殿前的匾額——醒目遒勁的隐心觀三個大字。
她依舊面無表情,李蓮花卻能感受到她在不耐煩。
女子又指了指東廂房,“粥在廚房。你才醒來,勿要聒噪。”
诶?
他腹內打好一堆恭維感謝的草稿無用武之地。行吧,勿要聒噪,當初讓方小寶少說點話的招數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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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搖搖頭苦笑,踏進廚房。
廚房布置簡陋,鐵鍋土竈,連碗也是最劣等的粗胎碗,比他的蓮花樓還寒酸。
他挽起袖子舀了兩碗,端到庭內的石桌上,又轉身拿了兩雙竹筷,擺放規整。
“姑娘,再不吃粥就涼了。”
女子背對李蓮花半蹲着,正在将掃出的灰塵雜物歸攏至撮箕裏。聞聲頭也不擡,只起身拍拍手,去旁邊水池子裏洗淨了手,才在石凳上坐下。
李蓮花看了看坐在對面将頭埋進碗裏吃得專心致志的女子,欲言又止。
醞釀片刻,剛要出聲時,女子已将碗落下。碗裏空空如也。
這,這就吃完了?
李蓮花瞪了瞪眼。
女子見他這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也奇怪地回望他。女子身形瘦削相貌清秀,與喬婉娩角麗谯之類的武林大美人自是不可相提并論,但那雙眼眸古井無波,深邃引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李蓮花輕聲咳了咳,“姑娘不需要什麽下飯菜嗎?”
“吃飽就行。”
女子說罷,端起自己那只碗起身。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銘感在心。不知……”
女子動作迅速,已将碗筷洗好放回廚房,似乎在壓根沒聽他在講什麽,或者說聽他講了,但毫不在意。
她拾級而上,踏進殿門前輕聲道,“廚房左邊櫃子第三格裏有海魚。”
這是油嘴滑舌的李蓮花少有的受挫時刻。要是方小寶在場,得樂不可支于他的數次吃癟。
李蓮花嘆了口氣,放棄了同她交流的努力,嘗了嘗白粥,确實無甚滋味,依她所說尋了海魚,割了一小片放進碗裏。
竟也是白味,這跟拿餃子下馄饨有什麽區別。本着不浪費糧食的原則,李蓮花還是硬着頭皮吃完了整碗粥。
如今偶得些時日,他不願意死在道觀裏,平白添人晦氣,擡腳進殿意欲告別。殿裏供奉着玉清元始天尊,金冠長髯,右手持劍,左手結三清訣,寶相莊嚴。李蓮花年少時是不信鬼神也不信教的,現在寬和了許多,也能在這泥胚前規規矩矩作個揖了。
沒準真是神仙保佑,讓他又多在這世上茍活幾日呢。
殿裏不大,神龛前一案臺上供奉着些橘子和糖,旁邊擺了些符紙,符紙上壓着把桃木劍。
李蓮花沒個忌諱,拿起案臺上的糖就往嘴裏塞,含糊着道,“天尊大人大量,給誰吃不是吃哈。”
女子坐在角落裏抄經,擡眼瞥了瞥他,降真香在爐中星紅點點,煙霧缭繞,看不真切她的神态。
他背手踱步至她面前。兩人隔了一步之遙,不遠不近。
“多謝恩人的救命之恩與白粥之待,在下告辭了。”
女子輕輕蹙眉,“你有死志?”
她探得出自己命不久矣?江湖中人?李蓮花斜了斜目,收斂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假意不知,“不知姑娘此話怎講?”
女子輕哼一聲,放下雞毛筆,擡眼回望他。眼前男子眉眼如遠山,面白如薄雪。
“你知道你自己中毒了。若不是我用內力壓制你的毒性,你現下已涼。”
現下已涼,這個說法貼切,比魂歸故裏來得生動。他被逗笑,點點頭深以為然。
李蓮花藏了先前的警戒,滿臉真誠甚至又躬身作了個揖,“多謝姑娘救命之恩,若有來世定為姑娘鞍前馬後。”
誰知道有沒有來世呢,天尊大人在上,随口亂言不作數的哈。如今他身無一物,只能作點沒什麽用的口頭承諾忽悠人。
“你想賴賬?”
女子面無表情,語氣也沒起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某件事實。
“非也非也,我是被你從海邊撿到的,你自然知道我渾身上下拿不出什麽值錢物件報答您的恩情。如今我命不久矣,與其留我在這道觀消磨白粥,不如讓我自行離去。”
此女內力竟能壓制他體內的碧茶之毒,想來以剛剛寒症發作完畢的他之功力不能敵她,只能智取。
“我,治病二兩錢,白粥一兩錢。你留下,抵債。還,完了可離去。”
女子似乎不常講話,出口的句子都是短句。若是長句,常停頓一兩秒才不至于結巴。
“恩人你這未免也太獅子大張口了,白粥左右不過一文錢……诶!诶!诶!”
女子起身,拽起他那白紗紅袍的領口,将他摁在了蒲團上,點了他的啞穴。
“聒噪。抄完經,吃晚飯。”
他如今病氣襲體,不可随意動用內力沖開啞穴。向來只有他捉弄人的份兒,如今虎落平陽被犬欺,只怒目而視,撇嘴瞪人,奈何對面是個姑娘,又不能吓到她。想半天,終是洩氣盤腿而坐,乖乖抄經。
女子坐在對面角落的蒲團上,翻閱典籍經書,似乎在找些什麽。
※
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女子似乎也看累了,解開了李蓮花的啞穴。
晚飯照例是白粥。李蓮花無奈地看着比月亮還亮的白粥,拿筷子撥弄了兩下,發現粥裏卧着塊魚肉。
此時此景,他原諒了笛飛聲和方小寶當初拼命搶那只雞腿的行徑。不過真該叫他們認識下她,他們定會感激涕零地吃完他做的菜。
女子見他半天也沒入口,“怎麽不吃?”
李蓮花嘆了口氣,“恩人,你這粥是無味的,魚肉也是無味的,叫人怎麽吃。”
當年他最落魄的時候,買不起豬肉也有兩畝青菜可以炒熟佐飯。
女子聞言,迅速放下碗筷,執起他的手把脈,片刻後端起碗筷道,“你的毒,擴散,到廉泉穴。我的魚,是腌魚。”
意思是,是他味覺出了問題,她的魚是有鹹味的。李蓮花悻悻然收回手。
兩人相對無言地吃完晚飯。好在對面那人一直沒什麽表情,氛圍也不因他失去味覺這事兒沉重,他還落個自在。
李蓮花自覺地洗了兩份碗筷,借着水池的水洗臉休沐後閉門不出。
關門前,看到女子在院內的香爐裏燃上長命香。
點燃的香在夜裏閃爍着微弱的紅光,好似風吹來就熄滅了。
吱呀——一只白皮六合靴踏出門外,正是李蓮花。
他擡頭望了望月亮,月明星稀,此處是道觀,應是有下山的大路。他的房間在外院,女子宿在內院,恰好方便他逃走。也不知此地離雲隐山有多遠,希望死前能趕回師傅墳頭。
李蓮花輕點腳尖,飛越矮牆,朝山下奔去。
行至半山,周身如堕冰窖,連發抖取暖的力氣也盡喪,一頭栽倒在道旁大石旁。
碧茶,又發作了。
李蓮花不由發笑,想起那日在人頭煞裏自己說過的那句“天無絕人之路,絕起來是真沒路”倒是應景。喉嚨血腥上湧,一口噴出,已不複從前的鮮血,血色發烏,看來那女子說得沒錯,果然是毒已封喉。
終究是要連累他人,死在這山上了。還望明日恩人早些撿到他的屍體,莫要吓到來往的香客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