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機
生機
【55】
沉寂了半個月之後,小金理發店重新開張。
打開玻璃門上的鎖鏈,胡小金神色漠然地掃視着店裏分毫未變的場景。
胡善明的影子随處可見。
她卸掉了往日浮誇靓麗的妝容,露出素雅的面容,從鏡子裏看去,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的底氣和精力好似都随着胡善明的離去而消散了。
胡小金清楚地意識到,她即将踏上另一條人生。
咽了咽幹澀的喉嚨,她走到那臺電視機前。
黑色外殼上已經落了一層灰白的煙塵,她直接用手輕輕抹去,動作小心而珍惜。
這是胡善明送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目的是為了吸引顧客以及給她解悶,可曾經帶給她無數歡樂的東西,如今成了一把剜心刀。
只要一看到它,就會想起爸爸。
眼睛不自覺泛酸,胡小金深吸口氣,拔掉插頭,拿出一塊方巾将電視機蓋上。
不一會兒,看到消息的秋宜也趕了過來,一進門就瞧見胡小金正攥着拖把打掃衛生。
她撸起袖子上前幫忙。
“恭喜小金理發店再次開業。”秋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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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金笑笑,低眉思索片刻,忽然對她說:“秋宜姐,我想招個理發師。”
“理發師?”秋宜動作一頓,不解地看着她,“你不就是麽。”
胡小金沒立刻回答,她轉身坐到沙發上,沉默了好一陣,目光黯然:“我覺得我好像不太适合做這行,開店都快三年了,生意慘淡,入不敷出,以前都是我爸給我兜底,他一直鼓勵我,誇我手藝好,說一定會有被大家認同的那天。”她低下眼,聲音染上幾不可聞地哽咽,“可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的手藝也只有他覺得好了……現在他人不在了,我不想讓這家他為我開起來的店被我搞到關門大吉,倒不如招個有能力的,起碼能撐下去。”
秋宜眸光閃動,她坐到女生身側,攬住她的肩膀,給予無聲安慰。
胡小金嘆了口氣,強裝輕松地笑了笑,可通紅的雙眼還是暴露了她的悲傷:“我爸的賠償很快也下來了,夠我當個甩手掌櫃,衣食無憂地混日子了……”說到這,她終于忍不住情緒的翻湧,崩潰地擡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溢出,悲傷又無力地抽泣起來,“媽的,操他媽的,一條人命啊,活生生的人最後卻用一串數字打發了,媽的……”
她絕望地咒罵着,用嘶啞的嗓音控訴着。
可她心裏比誰都清楚,什麽都不會變的,地球不會因為一場爆炸而不再運行,世界也不會因為幾條人命而發生什麽改變。
過段時間他們就會忘記這場令人唏噓的事故,他們的注意力會被新的爆炸吸引。
只有她,和無數在這場事故中失去至親的人,将一輩子在午夜時分被心底那永不停息的爆炸聲驚醒。
第二天,胡小金在打印店請人做了張正規的招聘海報,貼在了店門口醒目的位置。
一上午路過的人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停留過。
胡小金并不着急,說緣分到了自然就會招到人。
她現在開始信佛了,特意在市場淘了個瓷做的觀音像擺在店裏,每天都有模有樣地點香供奉。
她說她相信輪回,希望胡善明可以投個好胎,下輩子別再這麽辛苦了。
招聘海報貼出去的第三天傍晚,一個右腿坡腳的男人忐忑地推開玻璃門。
空氣中已經有了冬日的味道,胡小金打開了空調暖氣,所以當寒風從推開的門縫擠進來時,飕飕地引人注意。
胡小金下意識看向門口,待她看清來人的長相時,笑容凝滞在了嘴角。
大冷的天,男人穿得極少,薄夾克搭配牛仔褲,雙手凍得通紅,頭發應該許久沒有打理了,長到了耳下。
他個兒很高,寬闊的肩背卻畏縮地佝偻着,視線躲閃,潦倒頹敗的氣質生生将那張清俊的臉壓了下去。
男人不敢和胡小金對視,半個身子卡着推拉門不敢進來,目光低垂,聲音像鏽跡斑斑的琴弦,晦澀嘶啞:“請問,您這兒是在招理發師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無言的沉靜。
他神情微動,好奇擡頭,視線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女生濕潤閃爍的雙眼。
呼吸猛地一停,男人空洞無光的眼眸瞬間掀起波瀾,他觸電般低下頭,過長的劉海掩蓋他的慌亂和窘迫,下意識将瘸了的右腿往後藏,轉身就要走。
“孫旭……?”
胡小金顫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男人倉皇離開的動作霎時頓住。
“你是孫旭?”
胡小金站了起來,朝他走了幾步,情緒有些激動。
孫旭把頭垂得更低了,他死死攥拳,啞聲飛速否認:“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先……”
“我不可能認錯的。”胡小金斬釘截鐵,她呼吸顫抖,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就是孫旭,我不會認錯的。”
她怎麽可能會認錯呢。
她忘了誰都不會忘記他。
男人渾身僵硬緊繃,他固執地別開臉,哪怕手臂被女生攥住也不肯回頭。
他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現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胡小金死死扯住他,滿腦子都是當年同學訴說的,關于他的經歷。
見男人排斥不語,她還以為對方不記得她了,連忙說:“我是小金,胡小金,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初中一個班的,我是經常考倒數的那個胡小金。”
“還記得的吧,你被全校廣播的那篇散文詩,初稿被我不小心看到了,當時你很生氣來着,我下課給你買了雪糕道歉。”
“你還記得嗎?”
她越說越激動,眼神透出懇求和期盼。
她是多麽希望自己能被他記住啊。
這個人,是她從初中就喜歡上的人,哪怕到現在,她還是放不下他。
聞言,男人眼前逐漸被霧氣籠罩,他放棄了掙紮,喪氣地轉過身。
四目相對,他的不堪和絕望全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記得,你是胡小金,我是孫旭。”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了。
如今的他,只是個坡腳的殘疾,身無分文,灰溜溜逃回冬港的廢人。
胡小金依舊和記憶當中的一樣,可愛,漂亮。
他根本沒有資格和她相認。
孫旭以為見到他滄桑潦倒的臉後,胡小金絕對會露出失望和嫌棄的神情,可是沒有。
話音落地的瞬間,女生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眼神哀傷不已。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燙得心口一窒。
胡小金盯着他,慶幸地松了口氣:“你還好好活着,真好。”
聽到這話,男人心跳一滞,怔在了原地,眼眶徹底紅透。
【你還好好活着,真好。】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在乎他的死活啊。
孫旭留了下來,成為了小金理發店的一員,他決定幫助胡小金讓店裏的生意好起來。
胡小金終于在七年後,和她暗戀了十年的少年再次相遇。
也終于可以從他本人口中了解他這些年的遭遇。
初中畢業那年,孫旭家裏橫遭變故,父親患上肺癌,不到半年就死了,母親受不了一眼見不到底的貧窮,抛下他遠嫁雲南,和他徹底斷了聯系,家裏只留年邁患病的奶奶。
無人供他讀書,他只能辍學到縣裏打工給奶奶治病,在一家理發店給人做學徒,他腦子聰明,學什麽都很快,人也踏實肯幹,幾年時間,他攢了一筆錢,想開家自己的理發店,可有天晚上下班路上見義勇為,卻被打成了坡腳的殘疾,賺的錢都化作了醫藥費。
他不得不回老家,順便見奶奶最後一面。
他本想自殺的,可卻無意間看到了小金理發這個招牌。
小金小金……
他不由想起當年那個總是在班上開懷大笑的女生。
那是和他完全相反的人。
胡小金性格活潑開朗,仗義大方,雖然成績不好,但人緣很棒,大家都愛和她做朋友。
他也不例外。
誰會不喜歡生機勃勃的小太陽呢。
可他太內斂自卑了,連喜歡她都默不作聲,只敢用文字抒發對她的感情。
那篇被全校廣播的散文詩,是寫給她的。
用皺皺巴巴的草稿紙寫了個潦草的初稿,最末還私心寫下了她的名字。
沒想到卻被她不小心看到了,幸好他及時阻止,她沒看到最後。
他用佯裝生氣來掩飾自己的羞窘,可女生臉上的笑瞬間落了下去,向他道完歉便失魂落魄地跑開了。
他以為自己傷到了她,一整節課都在自責,想去對她說聲對不起,始終提不起勇氣。
直到下課後,胡小金舉着一根還冒着冷氣的雪糕遞到他面前。
“對不起啊孫旭,是我不好,請你吃雪糕,別生氣了。”
那一刻,望着女生小心翼翼的笑臉,他在內心不斷唾罵自己。
他真是個糟糕的人,為什麽要讓喜歡的人,因為送給她的禮物而感到抱歉呢。
所以他決定把散文詩交給老師,才有了全校廣播的事。
他不敢親口告訴她自己的心意,那就用這種方式,讓她記住吧。
辍學後,他從初中同學口中聽說她沒考上高中,去市裏念了中專,她爸爸很愛她,很尊重她的選擇。
得知她過得很好,他忽然覺得好輕松,甚至忘了自己還深陷在泥沼中不可自拔。
是啊,他們注定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太貧苦,就像潮濕的陰暗角落,閃閃發光的小太陽照不進去,他也不敢奢求冒犯。
能夠認識她,有短暫的交彙,對他來說已是最大的榮幸了。
小金,你終于等到了你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