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烏雲
烏雲
【12】
吃完飯,幾人從小金理發店出來,劉志傑被他爸叫去幫忙,商亭坐上摩托車啓動正要走,何一芳在身後叫住了他:“小亭。”
她看着小,其實真實年齡要比商亭還大三歲。
商亭戴頭盔的手一頓,側目瞧她:“芳姐。”
何一芳走到他跟前,回避着少年的目光,表情猶豫:“過幾天——就是你爸爸的生日,到時候別忘了去墓地看看他。”
她算是商平的遠方親戚,當年和家人初到冬港時受過他不少照顧。
起初她一直把平叔當成敬重的長輩對待,可自從家裏出事後,一切都變了……
何一芳略微走神,不知想到了什麽,隐在暗處的黑眸閃過幾不可見的痛苦和陰鸷。
聽到“爸爸”這兩個字,少年的神色陡然一沉,他不發一言,回頭繼續戴頭盔,動作間滿是沉默的抗拒,背影挺拔而倔強。
何一芳做了自己該做的,剩下商亭該怎麽辦她就管不着了。
思及此,她轉身要走,卻聽到商亭隔着頭盔,暗含譏諷的語調:“我以為你恨他不比我少。”
何一芳腳步猛地一頓,背影僵硬。
她沒吭聲,垂在身側的手卻慢慢收緊,力道很重,骨節都泛起白。
氣氛一時陷入莫名的凝滞,直到胡小金的出現才打破。
“哎,商亭你怎麽還沒走啊?”胡小金出來扔垃圾,随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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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亭最後瞥了眼怔在原地的何一芳,擡手放下透明擋板,把手轉動,重機摩托瞬時發出轟鳴,車離弦般飛馳而去。
“呸呸呸!”胡小金扇了扇撲到跟前的尾氣,眉頭緊皺,“臭小子開這麽快要死啊!”
她走到路邊的綠色垃圾桶前,捏着蓋子打開,屏住呼吸把垃圾塞了進去,回來時發現何一芳還站在那,臉色蒼白得吓人。
“小芳?”
她推了何一芳一把,女生倏然回神,擡起布滿血絲的眼直愣愣盯着胡小金,極為神經質。
如同剛從什麽可怖的噩夢中掙脫蘇醒。
“怎麽了?發什麽呆啊,回去給你爸喂飯了。”胡小金笑道。
“哦,哦。”何一芳長睫顫動撲閃,似才重新找回靈魂,木然點頭,擡腳就要走。
卻在下一秒目光流轉時,注意到了街對面一前一後散步的兩個人,腳步再次停了下來。
只見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坐在輪椅裏,而她的老伴在身後推着她,二人走得很慢,如同和喧鬧的世界隔絕了一般,氛圍靜谧,不忍打擾。
胡小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不無感慨的嘆道:“真可憐啊,曾奶奶多好一人啊,怎麽就得了那種怪病呢。”
何一芳眉頭微蹙,聲音啞澀:“什麽病啊?”
胡小金:“聽我爸說,是叫什麽漸凍症,說是得了這個病的話,患者會逐漸肌肉萎縮,身體像被慢慢凍住一樣,話都不能說,癱在那裏生不如死。”
話音剛落,胡小金忽然意識到什麽,她立馬緊抿雙唇,抱歉地看向何一芳。
“小芳我不是那個意思……”
何一芳面色如常,她似乎根本沒在意胡小金後面說了什麽,而是直直望着街對面的老兩口,老僧入定般,直到一聲刺耳的車喇叭将她的思緒扯回。
她深吸口氣,收回眼沒什麽力氣地說:“小金姐,我先走了。”
胡小金擔憂地點點頭:“嗯,路上注意安全。”
剛推開老房子的陳舊木門,一個不知名的物體突然向她飛了過來,何一芳躲閃不及,額角被重重砸中,很快,她感到汩汩溫熱的液體從創口冒出,滑過眼角,彙集于尖俏的下巴滴落在地。
“哐當”一聲,陶土茶杯碎在了腳邊,殘留的茶水濺到女生純白的裙擺。
何一芳向後扶住門框,眼前暗了暗,她顫着手摸向額頭的傷口,滿掌心刺眼的紅色。
那道正在流血的口子仿佛是在心上,叫她胸腔抽痛不已,連帶着呼吸都滞澀起來。
何一芳面上毫無情緒,她盯着掌心,忽然極為諷刺地嗤笑出聲。
“臭婊/子你他媽還知道回來!你成心想餓死老子是不是?”一道連呼帶喘的咒罵在床上響起,而且愈演愈烈,“小賤人又去陪哪個男人睡覺了?啊?想把老子丢下是吧,老子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只要你他媽一天是我何建軍的女兒,你他媽就得伺候老子!”
男人粗俗惡毒的話語如同倒豆子一般綿綿不絕,只開了盞鎢絲燈的小房間如同壓抑的囚牢,彌漫着叫人作嘔的騷臭味,地上除了剛剛碎裂的茶杯,還有各種被何建軍扔到地上的物件。
何一芳如同失去靈魂的人偶,沒管自己還在流血的傷口,默默關上門,将手裏的烤鴨放在小桌上,彎腰開始收拾。
撿到一處,血就滴到一處,她的視線也被紅色染濕了,往下落的不知是血,還是淚。
“臭婊/子,就知道整天穿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勾引男人,你老子躺床上都快生蛆了也不知道回來給老子翻翻身!”
何建軍手支着想坐起來,可胸部以下毫無知覺的沉重身體叫他不得其法,只能煩躁地使喚何一芳:“過來把老子扶起來,帶的什麽回來?好香,滿屋子都是那個味。”
何一芳手捏緊,指尖狠狠掐進掌心,絲絲疼痛叫她不至于崩潰。
她深吸口氣,強忍眩暈,把裝着兩只鴨腿和幾個包子的塑料袋放在床頭。
何建軍如同餓狗見食,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
何一芳這才抖着手抽出幾張紙按在傷口上,很快紙巾便濕透了。
剛剛被砸中的瞬間,腦袋翁的一響,眼前閃現白光。
她還慶幸的以為自己終于要死了。
緩過勁來,她坐到小桌前,掃了眼床上幹癟陰沉的男人,眼球幹澀無比,想哭卻哭不出來,從心底生出一股濃濃的無力與疲憊。
就好像她正陷在一個滿是污泥的沼澤地裏,一動不動就已經出不來了,卻還是有雙肮髒漆黑的手不肯放過她,死死把她向深淵拉扯。
何一芳扯下被何建軍弄髒的床單,單薄消瘦的身軀熟練地把沉如死屍的男人抱下床,擦身洗腳,換衣服,倒水喂藥。
全程她沒有說一句話,何建軍也沒有對砸傷她表露出任何愧疚。
她明明厭惡的要死,可手上的活卻不停。
麻木,而擰巴。
因為只要她展露出半分的嫌惡和懈怠,她這個爸就會極盡所有惡毒的咒罵,連她去世的媽媽也不放過。
她真的聽煩了,也聽累了。
“老子的藥快吃完了,明天別忘了去醫院取。”
一切收拾妥當,何一芳拎着垃圾袋推門要走,何建軍卻叫住了她。
“我警告你小芳,你要是敢跑,老子就報警抓你,說你遺棄親爹,看以後誰敢要你。”
“呵——”
莫名的,聽到這話何一芳好想笑,她也确實笑出了聲,在這凄涼夜色下顯得格外詭異。
女生擡頭盯着挂在半空的月亮,肩膀傾塌,漆黑的眼眸無神、空洞。
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月亮憑什麽這麽亮,她很不爽。
“何建軍。”
何一芳的嗓音低啞蒼涼,柔弱的臉在血跡和月光的映襯下愈發蒼白凄美。
她微微側目,語氣沒什麽起伏,如同自言自語。
“我他媽早就跟你一樣,再也跑不出去了。”
再也,跑不出這片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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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木門,何一芳站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等她再次擡眼,視線卻撞上了前方站在樹下的一個黑色人影。
四目相對,整個世界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有風搖晃樹梢,枯黃的樹葉摩擦碰撞,是獨屬于秋天的風鈴。
男人扔掉指尖的猩紅煙蒂,擡腳踩滅。
何一芳徑直向那人走去,死氣灰敗的眼有了複生的光亮。
“我的随身聽,你修好了嗎?”唇瓣輕啓,何一芳啞聲問。
老渡沉沉看着她,滄桑堅毅的臉部輪廓微動,他伸進夾克口袋把一個天藍色的随身聽遞到女生面前。
何一芳伸手接過,冰涼的指尖觸碰到男人溫度過高的掌心。
二人俱是一頓,随後各自收回。
“謝謝。”女生雙手緊攥随身聽,像是捧着什麽寶貝。
老渡死死盯着她額上的傷口看,喉結滾動,不太經常使用的聲帶發出艱澀暗啞的音質。
“他,打的?”
何一芳沒擡頭,吞咽了一口,算是默認。
氣氛安靜下來,片刻後,何一芳扯唇無意識地笑了下,轉移話題道:“今晚你要包我嗎?”
不同于清冷寡淡的外表,她笑起來的時候,非常嬌媚,漂亮。
老渡還是在看她,那雙如同鷹犬般陰沉的眼出現細微的波動。
他沒回答,但卻轉身沉默地向前方走去。
何一芳望着男人寬闊的背影,鼻尖猛地一酸,小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