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君心似我心(五)
夜幕之下衆星低垂,雖遠在天邊, 但此時此刻又仿若觸手可及, 夜深人靜的時候,沉睡的獅子閉上了眼睛, 自不量力的跳蚤便開始躁動不安。
庭院下,戚越負着手, 立在一片星輝之下, 身後的人眉眼低垂,伏身行禮。
“參見淳王殿下。”
“起來。”戚越轉身, 攙了他一把,模樣是笑着的, 可那一雙大眼睛清冷又疏遠,他問:“此行如何?”
“屬下不才……”蘇染白起了身, 依舊将頭低着, 向年輕的王爺講述了今晚的詳細經過。
淳王聽完展顏就笑了,他砸了砸嘴,慰他道:“若是讓你我這麽輕易就得手了, 那他就不是緋王了。”
看他的樣子, 并沒有兵符未到手的憤怒沮喪, 反而還有些笑意挂在眉梢,他頓了頓, 又道:“不過現在,你我得到了更有用的東西,比那兵符更有價值。”
蘇染白倏地擡頭, 星光下,戚越那一雙清澈的眸子裏閃着異樣的光彩,他渾身都涼了涼,心裏比誰都清楚他的想法,卻依舊裝傻問他:“有什麽比兵符還有價值?”
四塊兒兵符合起來,可任意調遣天朝将士,其實這都是虛的,紫令被人虎視眈眈,其中真正原因卻是,只要紫令在手,便可以調遣闵生營裏的殺手,大戚幾代帝王辛苦經營,才在江湖上有了這麽一股勢力,無人可以指使,只憑紫令調動。
“兵符自然最有價值,都不用闵生營的營主親自出手,只要他那底下的三位使臣聯手,別說是皇宮,天宮都能捅個窟窿出來。”淳王搓了搓手,接着道:“可眼下,誰的眼睛不盯在那小小的令牌上,咱們手下有什麽,我是皇上的侄兒,沒有正統血脈,連四分之一的符都沒有,林子夙手上有一塊,不過讓戚觀郁偷了去,太子手上有一塊,簡家那邊壓着兩塊,戚觀郁那小子就差一塊就可以反了,哦不,咱們得改口叫他簡玉珩了。”
“那,淳王的意思是……”蘇染白睨着眼睛,風吹動他的發絲,肆意地飛舞着,他的心有點寒,這些年輕的郡王,都是皇上的兒子侄兒,他們相互算計陷害也就罷了,可最終的目的卻都是要把皇上拉下龍椅,生在皇室,到底是該慶幸出身,還是該哀嘆命運。
淳王勾着嘴角,臉上有着和他容貌截然相反的陰戾,他臉上的肌肉輕微一顫,張開手臂緩緩地說:“現在有一招現成的棋子,卡在了敵人的咽喉上,你說,是不是老天爺都在幫我們,幫我戚越來拿這錦繡江山。”
“淳王指的是莞爾?”蘇染白這傻是裝不下去了,只能明明白白的說了出來,蘇家是長公主殿下一手提拔上來的,他們為淳王賣命,在淳王眼裏看來理所應當,但是年輕的臣子,骨子裏總有股反勁兒,尤其是現在,淳王準備再次傷害自己的小師妹,他決不允許。
“自然。”淳王擺手,“但不是現在,就等簡玉珩他大顯神通,把那四塊湊齊。”
蘇染白搖頭,“且不說莞爾她現在失了記憶,就算她想起來,她定然也不會害簡玉珩。”
在他看來,這是完全不可行的招數,淳王卻不這樣想,他笑,“爺這麽說了,就自然有辦法讓她乖乖把兵符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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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更深,大地在夜幕的籠罩下已然沉睡,庭院下的兩人依舊立着,深宮之中,多少雙眼睛将那銮殿觊觎着,多少人沉睡,又有多少亡魂漂浮。
莞爾夢裏面不安穩,夢裏的她只身置于這深宮之中,離她約摸幾步外,一個女孩兒拎着彎刀直直站着,頭發被刀劍斜削斬斷,淩亂地散着,她只覺得腰背酸痛難耐,低頭看,左腿上衣物不知什麽時候已被扯開,露出一道蜿蜒的劍傷,血汩汩地流,她咬牙擡頭,頭頂上流失漫天飛舞,已經結成一個堅固的劍網。
那孩子撐着最後的氣力,揮舞起彎刀,身後的男孩子高她半頭,極力地想護她,可無奈他背上早就挂了劍傷,一張臉還泛着沉郁的青色。
一支暗箭嗡嗡地鼓風而來,莞爾驚呼一聲,就要跑過去保護兩個孩子,可剛踏出一步,便見女孩兒抱住他,轉身反手背刀,用後背硬扛下那箭,“快走,在楊湖橋頭等我七天,第七天日頭升起,你便馬上離開。”
他的老師将他攙着,踉踉跄跄地往宮外跑,她遠遠望着他出了側軒門,嘴角終于展了一抹笑意,她再一次将彎刀揚起,臉上的面具和着風聲铮铮作響,她大喊一聲,“兄弟們,殺出一條血路來!”
“殺!殺出一條血路!”
突然,莞爾手一涼,那彎刀落入了自己手裏,真實的,帶着重量的,她就在場裏立着,血濺到臉上,本該是溫熱的血液,此時卻帶着刺骨的涼意,她瞠着眼睛,看着兵刃刺入肉皮的猙獰,聽着将士一聲比一聲慘烈的哀嚎,那種無助,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會懂。
她呆呆地站着,沒動作,一堆帶着鐵面具的人見了,一擁而上,所有的劍尖兒全都指向莞爾一個人,莞爾跌坐在地上,手撐地,正正好撐在濕濕熱熱的血水上,她心裏猛烈地一顫,尖叫一聲扔了刀,張開雙手緊緊将自己護住。
簡玉珩被她的動作驚醒,他摁着她,怕她胡亂之下把自己傷了,他不敢叫醒她,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能攬着她的肩膀,揉她的後背。
懷裏的小丫頭眉頭緊緊地蹙,兩只手抖啊抖的,看的簡玉珩心也跟着抖,她額頭上出了一層涼薄的汗,他一只手摁着她,另一只手伸出來,攏她額前的頭發,一定是今兒從房上往下掉吓着她了,嘴上說沒事兒,該有的恐慌還是有的。
萬劍穿心,撕心裂肺地痛楚傳來,還來不及驚叫便沒了依仗,她的身子搖晃地倒下,軟綿綿地仰在紅色的血水中,眼前的景物交疊重合,映出了鐵面具下瘆人的煞神。
遠遠地,男孩兒又跑了回來,大聲地叫喊着,後頭有人抱他,卻也攔不住他瘋了似的步子,他用手把兵刃撥開,皮開肉綻的聲音滲進她的耳朵。
可她不想聽,只是醉了似的躺着,閉上了眼,這都是夢,夢醒來,太陽會依舊高高地挂在天上,白骨會重新被血肉填滿,男孩也沒有回來送死,而是已經跟着他的師父逃脫。
莞爾眼睛倏地睜開,那一瞬間,刀的光芒劍的殘影還都挂在眼前,她呲牙,使勁地擠住眼睛,卻怎的也掙不脫夢裏的那一片血紅。
因着睡在裏頭,靠窗的位子背光,昏昏暗暗的,看不清簡玉珩的臉,她掰了掰他摁着自己的手,喊他名字。
“我在呢。”簡玉珩沉着聲,揉她的肩,“怎麽,吓着了?”
莞爾點頭,緊緊地将他摟住,“我夢見死人,很多死人,把我圍着。”
“你別害怕,我去把燈點上!”簡玉珩拍了拍她的後背,弓身坐起就要往床下走,莞爾挪身子,一把将他的腰摟住,“你把我也帶上,我…我害怕。”
簡玉珩回頭,借着月光,看清了她慘白的一張臉,他眉宇間劃過一絲沉戾,反身将她撈進懷裏,雙手一上一下,像抱孩子似的将她摟着,“好,我帶着你。”
“今後你去哪,都得把我帶着。”莞爾的話帶着哭腔,簡玉珩突然就笑了,他用腦袋頂了頂她鼻子,笑她道:“夫人真是膽小。”
“簡玉珩你答應我!”莞爾攬着他脖子的雙手攥成了拳,她要他一個承諾,也算是為了她的喜歡,為自己讨三分他的情深。
“自然答應,我今後去哪都把你帶着,纏着你,跟着你,直到煩死你為止。”簡玉珩淡淡地笑,抱她走到燈臺前,手上韻了韻勁兒,把她扛在肩上,騰出一只手揭開燈罩,取了火折子再把蠟燭點上。
四個角的燈都點上,屋子也逐漸明亮了起來,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不到一個時辰,簡玉珩抱着莞爾躺回床上,耳語道:“虧了我今兒沒走,不然就把你吓死了。”
“吓死我不更好,你去娶你心裏喜歡的姑娘,名正言順的,不用因着父母之命和我捆在一起。”莞爾話裏撚着酸,聽的簡玉珩心裏不舒服,他原本該是發脾氣的,可如今莞爾剛醒,臉色還沒恢複過來,他怕吓着她,只能柔聲嗔她,“別瞎想那些東西!”
“我說的不對嗎!”莞爾撐起身子,插着腰,身板兒挺得直直的,簡玉珩那股勁兒也上來了,翻了個身沒理她,沒良心的丫頭,她哪裏看出他心裏還有別的姑娘了,他為了她兵符都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換來的就是她吹胡子瞪眼的一副樣子嗎?
她伸手去推他,他沒動靜,她叫他,他不答聲,來來回回幾次,身後沒了動靜,簡玉珩沉着氣,不看她,直到聽到了她小聲地抽泣。
他心一下子就亂了,一只手撐床,馬上就要轉身安慰她,卻聽到她哭腔裏軟糯的聲音,“臭松鼠,我喜歡你,于情于理你該對我好點。”
“我怎麽對你不好。”簡玉珩此時的心裏像炸了的蜂窩,甜的快要溢出蜜來。
“你該真心對我。”莞爾咬緊牙,正要再補充一句,簡玉珩一個挺身轉了過來,眼神死死地将她鎖住,“我哪顆心不是真心。”
他望着她的臉,就是這張不染纖塵的容顏,這個沒良心的臭丫頭,将他的心掏走了,卻又回來折磨他,他抓着她的手,讓她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他輕聲地嘆,複又緩緩擡眸道:“這裏頭都是你的,你管它是不是真心,反正全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