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古代篇之王清莞
當初的事情颠覆了年幼的王清莞的所有認知,她至今都做不到坦然接受,每每想起,恨意便在心中化成了一把刀,割得她五髒六腑生疼。
當年的王清莞在倔強地說完那一句話後,她被父親帶回府中關進了祠堂,命令她在裏面好好反省。
早春雖然占了一個“春”字,寒意卻不比冬日少幾分,她的父親禁止任何人給她贈送可以保暖的衣服和食物。
當她夜裏因為寒冷不得不蜷縮起身體時,她仍然保持倔強,她寧可死在這裏也絕不将自己的才華贈給其他人所用。
哪怕那個人是與她同母所出的弟弟。
第二日在父親問起她可否有轉變想法,王清莞堅定地搖着頭,哪怕她又冷又餓,意識也有些模糊。
他父親甩袖而去,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将她母親也關了進來。
母親是全府上下唯一一個沒有勸她的人。
夜間寒冷,母親将她的雙腳捂在懷中,将自己周身的溫度傳遞給她;飯菜冰冷生硬,也是母親将它捂在懷中,捂暖了之後才送到她嘴邊。
幾日後父親又來問時,虛弱的王清莞看着只剩一口氣的母親,含淚應允了。
後來在每一年的上元節,王清莞總是将自己擱置在寒風中,不顧因此會大病一場的身體,她希望自己記住墜入恥辱之海中的那一天。
若有機會,她一定會報複回來。
書中并沒有介紹王清莞十三歲時失敗的反抗,卻記載了十九歲的王清莞将弟弟的詩據為己有,并在宴會上大放光彩,好讓自己嫁入皇家,攀上高枝。
王清莞會竊詩嗎?
盡管交談不過數語,面前的人也是消沉模樣,但九湘篤定,王清莞不會竊詩,她談起過去時面上隐隐約約浮現出的耀眼光芒就是最好的證明。
王清莞當然不會竊詩,十九歲那年是她第二次反抗,也是她對父親的第一次報複。
這次反抗的結果依舊不理想,甚至将自己也送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或許是好久都沒有人接近自己,或許是對自己才華的驕傲,或許是心中存着不甘和憤怒,也或許是為了傾訴自己理應笑傲人世卻被迫平淡的一生,在九湘好奇地問起她十九歲那一年發生的事時,王清莞沒有拒絕。
十三歲的王清莞已經完全明白了什麽是恥辱,所以在十九歲的那一年,她将自己六年來積攢的所有恥辱傾注于筆尖,寫下了一首放出去足以讓世人驚豔的詩篇,裏面藏着她的意氣風發,也藏着她想像男人一樣報國無門的惆悵。
她将這首詩的前八句抄了下來,命人遞給了她的弟弟,而剩下的十二句全都被她丢進了火盆之中。
橫豎是從她手下出來的文字,她早已爛熟于心。
接下來她一直等待當朝男皇帝的大壽,大壽上将會邀請臣子和臣子的子男進入宮中參加,到時一定會有很多人獻上才藝。
而她的弟弟是個徹底的廢物,心氣又高,如她一般不願落于人後。到時他為了博風頭,定會念詩,也必會使用她命人遞過去的那四句詩——她對自己的文采有絕對的自信。
等弟弟念完後,她再站出來念完剩下的幾句,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将她弟弟爛泥的一面徹底暴露在世人眼中。
這是王清莞的報複。
宴會開始後,王清莞的弟弟果真如她猜測的一般,念出了她命人送過去的前八句。僅僅是八句,也足夠令人震撼拍案叫絕。
就在衆人雙眼癡迷,贊嘆聲不斷時,有一道不解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和諧的氛圍:“弟弟?”清冷的聲線接着道: “你為何要竊別人的詩?”
滿室的熱鬧的都被這句話澆滅,不少人因這涼意而恢複了清醒,視線下意識地循着說話人而去。
只見昂然挺立的王清莞如雪壓而不折的青松,堅定剛毅,很快就被探尋而來的視線鎖定。
她剛剛說什麽來着?
竊……竊竊竊詩?
好端端的宴會突然出了岔子,男皇帝面色不善:“丞相女,你指責你的弟弟竊詩,可有證據?”
王清莞的丞相父親臉色難看到像暴風雨前的天氣,他怎麽也想不到王清莞居然會這麽膽大妄為,但眼下他只能忍着怒意對男帝道:“小女胡言亂語,打亂了宴會,希望陛下不要責罰。”
議論和刁難一同襲來,處于暴風雨中心的王清莞盡管是第一次面對這個場面,卻沒有絲毫慌亂。她只是一字一頓道:“我、要、紙、筆。”
聲音清亮而又堅定,帶着一往直前的勇氣和迫不及待,她為這一天等了六年了。
王清莞的父親斥道:“不要胡鬧。”
王清莞的草包弟弟也嗅到了風向的不對勁,慌亂之下他裝出一副不解又痛心的模樣:“姐姐,你為何要胡言亂語?”
所有的問責都被王清莞抛在了腦後,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死死地握着筆。
王清莞的父親想要阻止,卻被仇敵以言語壓了下去:“令郎才華橫溢,大家都有目共睹,或許是出了什麽誤會令媛才會這般說。既然如此,不如讓令媛解釋解釋,姊妹之間可不要生了嫌隙。”
王清莞才不顧周圍那些人是看好戲的還是其它,她只顧拿着筆,在鋪好的紙張寫上她早已爛熟于心的詩篇。
當她寫完前八句時,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這八句跟王清莞弟弟寫的一模一樣,不足以證明王清莞弟弟是竊詩之人。
王清莞說,她寫完剩下的十二句時,大殿上靜可聞落針聲,他們都震驚于她絕妙的詩篇和驚豔的才華。
“還有字。”如今的王清莞驕傲地仰着下巴。
王清莞當時已經忘記了自己待在威嚴的大殿中,她腦中閃過的是讓她信仰崩塌的上元節、冰冷的祠堂、還有母親溫暖的胸懷。
她想,她一定要洗刷掉這件恥辱的事情,在這種念頭的促使下,她的字力透紙背,鐵畫銀鈎,是她寫過最好的一副字。
這時的王清莞雙眼散發着灼灼的亮光,九湘能捕捉到她當初在大殿之上的意氣風發和神采飛揚,那是何等的令人心折。
王清莞當然有驕傲的資本。
除了那副飄逸蒼勁的字以外,那首詩更令人稱道——全詩初起平緩,中間激蕩人心,結尾惆悵,将一個人的意氣風發,卻報國無門的遺憾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人說這首詩字字句句都是精品,足以傳世。
時間證明,這首詩确實可以傳世,可是這首融合了王清莞所有熱血意氣和憤恨遺憾的詩,署名依舊不是王清莞,而是她的弟弟。
這也是讓王清莞的弟弟名聲大噪,在世間有了立足之地的一首詩。
王清莞嘆了口氣:“小姑娘啊,你看我當年那麽孤注一擲,将希望寄在了萬民之主的身上,結果還是輸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等九湘回答,王清莞嘆了口氣:“他們就是刮過來的一陣強勁的風,你我,只是風中漂浮的幾片花瓣。不管是順着他們還好,還是逆着他們也罷,我們最終的結果都只有死亡這一條路。我們太微弱了。”
這是王清莞很久之後才明白的。
王清莞微微一哂,探究的視線掃在九湘身上:“現在,你還想幫我拿回應有的東西嗎?”
這與書中記載太不相符了!
書中記載,與王清莞所言,天差地別。
書中不僅說她兒子是至善至孝之人,也說她弟弟是何等的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原來不止她兒子的才名是搶奪來的,就連她弟弟的才名也是從她身上搶奪來的!
難怪要她來幫助王清莞。
書中記載的王清莞,卑鄙無恥,若不是投了個好胎,又嫁了個好人,還生了條好命,不然她身邊的弟弟和兒子為何那麽愛惜她、尊敬她。
事實分明不是這樣。
卑鄙無恥的不是王清莞,是有人故意污蔑她。
這一刻,九湘也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幫助眼前的人。
她堅定道:“我一定會幫你拿回應有的東西。”
王清莞為九湘的執着而低嘆一聲,臉上的笑容随之散去,一同消失的還有她講述自己過去時不經意間展現的神采和光芒,頭頂的紅梅也在這瞬間褪去了顏色。
這樣毫不猶豫地點頭,多半是不知道她當初經歷了什麽。
宴會上所有人都對她的詩交口稱贊,在這個時候,王清莞說出這些年她的詩一直被弟弟竊用的真相。
高堂之上的男皇帝怒不可遏,在座的大臣瞠目結舌,王清莞的父親膽戰心驚。
王清莞以為自己成功了。
她還沒來得及興奮,就聽見男皇帝一聲令下,命人将她拖出去重打十大板。
像六年前的上元節一樣,王清莞又一次被捂住了嘴捆住了手腳,無法辯駁也無法掙紮。
後來有人說,丞相之子貪圖名利,将別人的詩據為己有還反咬一口。
這是男皇帝當時命人将王清莞拖出去時所說,這句話被有心之人傳到了民間,王清莞的名聲自此一落千丈。
當初的王清莞并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是這樣的一個下場,後來經過漫長歲月,她才明白了其中的關節纏繞。
一切都源于世間對女子的偏見。
在她說出弟弟竊自己詩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心中為她定了罪——一個女子是不會有這麽高的文采的,她這麽做必定是貪圖名利。
除過對女子的偏見外,他們這麽說,也是因為看起來光明磊落的王清莞刺激到了他們卑劣的一面——
将姊妹創造的東西奪來為家族中的男丁鋪路,這是衆所周知卻不會有人張揚的秘密。
九湘也沒想到真相和書中描寫居然有這麽大的出入,她仍在勸說着王清莞與自己達成合作,語氣比之前更加堅定:“可你不甘心。”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劍,直直地戳到了王清莞的心底最柔軟最不可告人的地方,酸澀到像是狠狠揉了一把進了沙子的眼睛。
她閉上眼,隔絕了九湘傳遞過來的灼灼視線。
那視線中的天真無畏,與當初的她如出一轍,王清莞實在不願觸及。
“你看。”九湘不顧王清莞的抗拒,她将手攤平,中央立着一個小小的花團。
不知何時起,九湘從身上撚起來的花瓣并沒有丢下去,而是握在手中,攥成小團。
刮來的風依舊沒有停止,樹上的花瓣依舊往下落着,可九湘手中的花團卻待在原地,只是很小幅度地滾了滾。
“花瓣是很微弱,面對強勁的風時沒有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若是将它們聚在一起,可抵擋一時之風 ;若是将它們完全聚在一起,未免不可抵擋世間之風。”
“你口中的微弱花瓣都有反抗世間之風的時候,你我為何不能?”
“咚——咚——咚——”
王清莞聽見了胸前心髒傳來的跳動聲,還有脖子上血液的流動聲,兩道聲音在耳前彙聚并扭成了桴槌的模樣,在無人瞧見的地方飛速敲打着耳膜做成的鼓,迫使王清莞周身的血液也如同鼓面上的雨滴一樣強有力地戰栗着。
這是她自十三歲跌入到谷底并往上爬的三十年來,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可以爬上山頂,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勸說她認命,或是将她再次拽到谷底。
王清莞睜開眼,視線快速掃過九湘手上的花團,然後停在了九湘身上。
她端詳着九湘,似是在考慮九湘是否值得她交出自己的全部信任和隐瞞了二十多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