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您呢?
她偏要推毀魚澤芝層層疊高的壁壘, 偏要撕碎霧障,偏要讓真相翻山越嶺奔她而來。
邬引玉神色輕佻,姿态懶散,話語卻銳利如鋒。
她擡手, 隔空朝魚澤芝心口指去, 說:“真心換真心嗎?”
水流下, 魚澤芝的手驀然一頓。
她扭頭看向邬引玉,沉默時一雙眼無悲無喜, 和白玉京裏诘問罪狀時一樣寡情薄幸。
邬引玉就這麽好整以暇地容她盯着,悠悠說:“判官已經發現了我的異常, 您也逃不過。”
“你一定要知道?”魚澤芝說。
“真相很苦嗎, 那也比被蒙在鼓裏好。”邬引玉走近, 徑自抓出魚澤芝那還停留下水流下的手。
她拿起邊上的擦手巾,輕柔往對方手背擦拭。
“苦。”
少頃, 魚澤芝擠出一個單薄字音。
邬引玉為她擦手, 說:“您知道毫無歸屬感是什麽樣麽?就像我這樣。”
“怎麽說。”
邬引玉捏緊毛巾,慢聲:“我自小在邬家被當成鬼祟, 總覺得這天這地處處不合我意,可我并非憤世嫉俗之人,也不厭惡此地,只是常常會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湧上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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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魚澤芝把毛巾拿了過去,不緊不慢地關上水閥。
“我不屬于這裏。”邬引玉覆上對方手背,她的手很涼。
魚澤芝靜了許久, 定定看着邬引玉,目光寸厘不移, 終于說:“你的确不是這裏的人。”
邬引玉早有預料, 但親耳聽到時, 心神仍是微微一震,說:“那你呢。”
“我也不是。”魚澤芝目光下垂,反握邬引玉的手,拈住對方沾在腕上的一點灰。
癢的。
邬引玉五指一縮,她這二十年來的觀念,一時間被撞得支離破碎。她用了些許時間來消化,這個人世不過只是她茫茫長路裏的一個輪回。
邬引玉哂了一下,說:“在那邊,我原先是做什麽的,也該有個身份吧。”
魚澤芝把擦手的毛巾放進簍裏,不像撒謊,陳述事實一般,“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邬引玉眯起眼。
“當真。”魚澤芝看着她,“在那裏,你好像什麽都不需要做。”
邬引玉輕哼,“那魚老板瞞我這麽久,圖的是什麽?”
魚澤芝總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此時亦然。
她神色自若,可是許久才吐出了一句字音黏連不清的話,黏糊到像在掙紮。
“我不想你回去。”她說。
何其率性,何其不講理。
魚澤芝轉身迎向她,眉心緊皺着說:“那地方只會傷着你。”
有一瞬,邬引玉氣息停滞,心跳躁亂,她很想攥住魚澤芝的衣領,将對方狠狠拉住身前,讓這人的面上能浮上更濃重的神色。
但她只是在心裏想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誰傷的她呢。
她哧地一笑,說:“我又不怕,魚老板還替我怕上了?您是膽小鬼麽。”
魚澤芝沒回答。
邬引玉又說:“那您說,這轉經筒是怎麽回事,裏面藏了什麽,為什麽會滲出墨?”
轉經筒就躺在洗手臺上,通體黑沉沉的,乍一看也看不出上邊有沒有沾着墨。
“這轉經筒……的确不是你的,我此前不曾見過此物,但你的東西被困在了裏面。”魚澤芝伸手撥動轉經筒。
她又說:“為什麽會滲墨,因為藏在裏面的,是一幅畫。此前我冒昧地翻了你的卧室,在酒店時又肆意打量,就是為了找它。”
這手搖轉經筒也就這麽點兒大,轉筒一只手就能裹起來,這麽點兒空間,怎麽藏得了畫?
“畫?”邬引玉自然是不信的,她有想過,裏面也許藏了硯一類的東西,卻沒猜到過畫。
“我的?”她像被逗樂,很詫異地笑了,又說:“魚老板在開玩笑,畫怎麽能吞魂。”
魚澤芝語氣淡淡:“那得問畫卷的主人。”
邬引玉被難住了,她不知道什麽畫,又怎解釋得清。
“你還想知道什麽?”魚澤芝索性問。
邬引玉環着手臂退開兩步,又斜斜倚上門框,說:“我做過一些古怪的夢,夢裏有白玉京,有大火和雷鳴。”
她故意說得很慢,目光落在魚澤芝腰間,此時對方腰側空落落,想必紅玉早被解下了。
魚澤芝眼底冷漠似被擊碎,眸光很細微地動了一下。
“還有一個不知名的人在诘問着我。”邬引玉刻意放輕語調,說:“她腰上系着一枚蓮紋紅玉,正是我前段時日,想方設法要把玉佩拿到手的原因。只是後來,我隐約覺得那玉獨有一枚,所以才把其中一塊送了出去。”
她眼波一轉,含情般笑,看着魚澤芝說:“夢裏是真是假,那人您可認得?”
魚澤芝唇一動,卻未來得及擠出聲。
邬引玉自認為已經得到答案,又問:“天上是不是真有白玉京,你我同在京中?”
“是。”魚澤芝說。
“那個有白玉京又有凡間的地方……”邬引玉琢磨着如何描述,問:“叫什麽名字?”
“慧水赤山。”魚澤芝答得坦然。
邬引玉聽得一怔,她見過冰雕玉琢的樓宇,也見過卯榫搭載的木樓,唯獨沒見到什麽赤山。
要真說起赤色,那便只有诘問者衣裳上的那抹紅,和對方跣足踏上的火。
那樣一個地方,竟然叫“慧水赤山”。
邬引玉輕呵出一口氣,“那我怎麽來的這,因為天罰?還是說,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轉世歷劫?”
“不是。”魚澤芝搖頭,朝門外微努下巴。
邬引玉會意轉身,走到沙發邊上一坐。
身側微陷,是魚澤芝坐了下來。
打從邬引玉認識這人以來,好像還是頭一回看見對方坐得如此不板不正。
魚澤芝翹起一條腿,往後倚着,冷淡的眼裏浮上一絲複雜之色,說:“是我送你來,但為什麽是此處,又為什麽是邬家,那是我應了你的請求。”
邬引玉沒想到,到頭來竟是自己瞞了自己。
再一想,夢裏她的确有過請求,只是從未聽清。
“你在這當中還做了什麽?”她問。
魚澤芝徐徐道來:“我把藏了你魂魄的十二面骰擲下兩際海,在你轉生後把你找到,再将你托付給邬家,下了狠話令他們不敢将你遺棄,僅此而已。”
她微作停頓,徑自把邬引玉桌上的煙杆拿到鼻邊聞。
太近了,邬引玉指酥心麻,就好像對方聞的并非煙杆,而是她。
“我麽。”魚澤芝将煙杆一旋,紅穗飛揚,“我本是想随意投生一處,不料所到之地離你太遠,便奪舍了魚家夭折的小孩。”
“那你為什麽要在邬家上吊。”邬引玉皺眉,按住魚澤芝的手,總覺得那煙杆再旋下去,她的心,就要跟着飛起來了。
沒想到,魚澤芝手腕一轉,那綠瑪瑙煙嘴頓時朝邬引玉唇邊逼近。
邬引玉直勾勾看着這人,慢悠悠張開唇,露着牙把煙嘴咬住。
“都說鬼死成聻,既然要假作威脅,那當然要演得夠真,才能叫他們不敢棄你不顧。”魚澤芝淡聲。
邬引玉咬着煙嘴笑了,這人果然裏外兩副面孔。
魚澤芝聞着煙窩,循着杆子逐至邬引玉唇邊,陡然頓住,氣息纏綿着說:“夜深了,明早天一亮我們就走,今晚早些休息。”
邬引玉握住煙杆,松開說:“行,送您回房。”
說完,她把魚澤芝送到走廊,看着那扇房門關上,才從一衆紙紮間穿過,再回到房中。
約莫過去半小時,邬引玉房門一敞,裏面蹑手蹑腳出來一個人影。
邬引玉捧着轉經筒悄悄下樓,在後院尋了塊地,找來鏟子挖出坑,把那玩意兒埋了進去。
她知道這東西就是個定位儀,有這東西在,她根本沒有藏身之所。
但五門要是找過來,她料想魚澤芝會有應對之法,屆時,她們就完完全全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埋好轉經筒,邬引玉汗涔涔地回了房,稍稍沖了個澡,後腦剛挨着枕頭就睡着了。
夜裏,那瓊臺樓閣畫卷般緩緩展現,冰雕的花乍然盛放,高塔鈴铎齊齊晃動。
邬引玉跪在千層塔下,如今再見到這掣電和烈火,心便了然,她又到夢裏了。
這回,那身着紅裳白罩衫的仙又踏火而來,火光燎不着她的衣擺,也灼不傷她的皮膚。
邬引玉看清了她的臉,果然和魚澤芝一模一樣。
不得不說,還是這樣的裝扮更适合魚澤芝。此時的她眉心有紅色的蓮花花钿,眼尾也用紅線勾着,也許因為神态嚴肅,所以一點也不妖異。
在聽了诘問後,邬引玉不受控地仰頭,聽見自己說:“蓮升,你不該怨我,你要謝我。”
聽起來,她與魚澤芝之間是有一些仇怨,但又并非仇怨那麽簡單。
“你殺害小悟墟衆佛陀是真。”蓮升道。
邬引玉極不屑地嗤笑一聲,“這事的确屬真,可我的心意就有假?”
天上一道雷噼啪響起,震得人心惶惶。
邬引玉醒來時,驚覺自己竟又是站在室外,想不通自己都已換了個地方住,夢游時怎還敢往外走呢,魚家周邊的路她可不熟。
手上沉甸甸的,她困得出奇,半晌才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十指沾泥,那只轉經筒正在她掌中躺着。
邬引玉差點就把這轉經筒丢了出去,猛地把力一收,堪堪止住。
“你在做什麽。”
邬引玉循聲仰頭,只見魚澤芝在樓上推了窗。
此時正是天光微亮之時,四處還黑蒙蒙的,在魚澤芝問話後,其他的窗也齊刷刷打開,數個紙紮人探出頭來。
邬引玉看着手裏的轉經筒,坦白道:“我昨夜把轉經筒埋進土裏了,剛一醒來便看見自己把這玩意又挖了出來。”
魚澤芝還穿着睡袍,看起來剛睡醒,帶着些鼻音說:“紙傀說了這事,我方還不信。”
“在宋有稚給我前,它可不曾這麽黏我。”邬引玉有點無辜。
“轉經筒的束縛之力漸漸消失,裏面的畫怕是要醒了。”魚澤芝雙臂撐在窗上,“有沒有可能,并非它離不開你,而是你離不開它,所以你才會刨土挖它。”
邬引玉後背一涼。
在天半亮後,屋中的紙傀還是行動自如地玩鬧着,一夜過去也不知疲倦。
邬引玉整理好随身物件,等看見魚澤芝從屋裏出來,才說:“我要回邬家看看。”
這次魚澤芝身上連一點紅色也看不見,那馬面裙是黑金色的,頭發還挽了起來,表面上看起來沒那麽灑脫随性了。
“你要往槍口上撞?”她言辭犀利地問。
邬引玉搖頭,笑說:“我可以悄悄進去,我只去神堂。我想弄清楚,我當初為什麽要托您把我送到邬家吧。”
魚澤芝沒拒絕,只說了聲“行”。
“鑰匙我是拿不到了,但魚老板這麽厲害,想必一定能把門打開。”邬引玉意味深長地說。
魚澤芝又說了聲“行”,一副百依百順的模樣。
邬引玉暫且不想透露,其實她回想起了不少事情,畢竟如今她連力氣都使不上,還得倚賴對方。
上了車,還能看見魚家宅子裏一群探頭探腦的紙紮。
此時不過六點,天還是湛藍的,隐約透了些光。
邬引玉看這開車的人一副無牽無挂的樣子,倒也像極了那會在塔剎林裏盤腿坐着的仙,只是……魚素菡可還在屋裏呢。
她皺眉問:“就這麽走了,素菡知道麽。”
“知道,昨夜和她說了。”魚澤芝開車離開,又說:“保姆天亮時就來,現在屋裏有紙紮守着,沒什麽好擔心的。”
這可真是把紙傀當人用,幸好魚素菡自幼便看習慣了,否則定會被滿屋跑的紙人吓出病。
車哪能停在邬家邊上,只能往臨近的停車場一擱,再徒步走過去。
在邬家老宅住了二十餘年,邬引玉對這地方已熟悉得不得了,找着了個監控死角,便設法往裏翻。
她穿着長及小腿的旗袍,哪能那麽容易翻牆,掖着裙擺磨磨蹭蹭地翻,還得魚澤芝在下面托着她。
邬引玉扭頭看了眼,只見魚澤芝正望着別的地方,跟個木樁一樣杵着。
她往牆上一坐,晃着腿伸手:“我的鞋。”
魚澤芝彎腰把那雙小貓跟的鞋并着拿,給她遞了上去。
邬引玉笑了笑便躍下牆頭,把鞋穿上了。
邬家沒那麽探頭探腦的紙傀,也就布了幾個防賊的術法,但都是邬引玉此前布下,所以她輕輕松松就解了。
這時候邬挽迎和宋有稚估計還在睡,整個老宅靜得死氣沉沉的,好像變得和她走前不太一樣了。
邬引玉不甚在意,只是極快地朝原先自己的房間瞥去一眼,扭頭便對魚澤芝說:“勞煩魚老板幫幫忙,我沒鑰匙。”
能把邬其遇和宋有稚吓成那樣的,想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邬引玉饒有興致地等着,一雙眼使勁兒彎。
果不其然,魚澤芝只是擡手往門鎖上一點,那門就自個兒開了。
邬引玉往門檻上一跨,看屋裏确實沒有鬼祟一類的幫着魚澤芝開門,才回頭說:“厲害啊,魚老板。”
等魚澤芝進了屋,她趕緊把門關上,省得被邬挽迎和宋有稚看到。
魚澤芝扶住靈案,用力一推,沒推動。
這靈案本就沉甸甸的,且不說上邊還放了那麽多東西,沒點力氣還沒推不開。
邬引玉渾身酸乏,翻個牆就已是竭盡全力了,現在手軟腳軟的,哪幫得着。
誰知,魚澤芝吹了口氣,她手還沒攀着靈案,靈案便嘎吱嘎吱往邊上挪,案上靈牌簌簌晃動。
邬引玉想,饒是她覺得自己再有本事,此時和魚澤芝一比,也不過是雞蛋和石頭。
“魚老板身懷神力啊。”她啧啧誇耀。
魚澤芝睨她一眼,翻出打火機咔地擦燃,慢步走下樓梯。
邬引玉只好點出手機的手電筒,扶着牆小心翼翼往下邁,等她走到底下,魚澤芝已經點亮了家譜前的蠟燭。
整片家譜被照得發黃,其上畫着的亭臺樓閣用的不是一般染料,燭光一照,便亮晶晶一片。
邬引玉循着記憶,找到了被蛛網和塵蒙住的那一角,指着說:“就是那,可惜夠不着,真想抹開看一眼。”
她話裏滿是暗示,一雙眼還直勾勾看着魚澤芝。
魚澤芝一個擡手,桌上的抹布便飄了起來,朝家譜上那處揮去。
邬引玉又看愣了,“了不起啊魚老板,此前您還說什麽也不會,原來是裝的,害我還耐着性子同您解釋了那麽多。”
牆角那處蛛網被掃落,掩在底下的名字逐漸展露。
邬引玉目不轉睛地看,又說:“所以魚老板在那慧水赤山裏,算是什麽厲害角色?”
“尋常職務。”魚澤芝答。
要說活人和死人在家譜上的區別,只在于紅黑二色,那這被掩在蛛網後的名字卻是……暗金色的。
暗金的名字上留有極寬的一道杠,分明是被除名的意思。
邬嫌。
是邬家的高祖,算下來,邬挽迎還得算是她的旁系玄孫。
邬引玉仰頭看着,緩步朝家譜靠近,手往上一按。
她只需閉上眼,就能看見邬嫌最後所處之地,竟不在邬家,亦不在叡城。
那裏灘塗上滿是碎石,有廢棄的船在邊上擱淺,桅杆上挂滿了祈願的紅布條。
是牙樯灘。
但邬嫌沒有在牙樯灘停留,而是一路往山中走。
待她走進山林深處,邬引玉便什麽也看不着了。
那座山叫草莽山,便是呂冬青所說的,祖輩不讓靠近之處。
邬嫌果然是去過草莽山的,也路經了牙樯灘,一切災禍,當真與她緊密相連。
“看見什麽了?”魚澤芝問。
邬引玉回過神,說:“草莽山,她路經牙樯灘,去了草莽山。”
此行說是要離開魚家,實則兩人連個目的地也沒有。
邬引玉有商有量地問:“魚老板要不要和我去草莽山看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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