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時光荏苒, 飛速向前,撥向了那年大三暑假前夕,考完最後一門形體課後的深夜, 她突然接到周瑾的電話,家裏來車接她, 讓她現在就去度假村一趟。
時寶龍快不行了。
他一直患有瓣膜性心髒病,前兩年又被查出心髒腫瘤,這些年時家找了英國最好的主刀醫生,也只為他争取來兩年不到的壽命,這次因為髒器衰竭,再進行急救也只是增加病人的痛苦,經過時東升同意之後放棄搶救。
天蒙蒙亮, 周瑾坐上家裏的房車,開往太子灣方向。
時寶龍走了,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下她還是茫然的, 雖然她知道以時寶龍的身體而言也是遲早的事,可是乍然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是覺得無法接受。時寶龍對她真的太好,別人都以為時寶龍是愛屋及烏,只有喬宛合心裏明白他真的當她親生的一樣。
每年過生日, 時寶龍都會送她一枚她粉鑽,那些鑽石加起來都夠她一輩子衣食無憂。時寶龍還告訴她,如果她将來嫁的男人買的鑽石都沒有這些大,就不要嫁,如果一個男孩子連鑽石都不肯送,那他就是想空手套白狼, 沒有一種感情不能用錢表達。從時寶龍到時東升,确實都是這麽做的。
她是很傷心, 但是她知道有更傷心的人。
遺體的告別告別儀式在度假村配套的療養醫院舉行,周瑾沒讓任何人進去打擾,而是獨留時東升跟父親做最後的話別,這對父子的關系一直不甚融洽,他們之間始終有一道隔閡,哪怕他們自己都假裝不存在。或許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時寶龍将無法灌注的父愛揮灑到了喬宛合身上。
天慢慢亮起來,醫院肅穆安靜,正門路邊綠樹成陰,樹下病人家屬三三兩兩地活動聊天。
喬宛合坐在病房門口陪着周瑾等他們,兩個女人并肩靠着,仿佛是彼此的依靠,時寶龍一走,面對時家的态度以及梅家那邊給的壓力,周瑾母女何去何從都是一個問題。喬宛合靠着周瑾的肩頭,低聲問:“媽媽,你吃過東西嗎?”周瑾搖了搖頭:“媽媽不餓。”
“我能進去看看時伯伯嗎,我想看他最後一眼。”
“乖,”周瑾柔聲細語道,“你時伯伯知道你惦記他。”
時東升疲憊地從病房出來,周瑾迎上去,兩人說了幾句話。時寶龍的秘書和助理進去處理後事。喬宛合悄聲叫他,他的臉色很糟糕,看見她在,點了點頭。
幾個高管和秘書助理小聲商量時寶龍在醫院的最後一點身後事,以及公祭的時間跟流程。時寶龍雖然已經退隐,但是他的喪事對寧城都是轟動的大事,因此新聞一直秘而不宣。
對于分別,從來沒有人學過如何去做好準備,時東升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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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喬宛合在度假村門口的房車內休息,天氣霧蒙蒙的,好像要下雨,又好像永遠都亮不起來。喬宛合本來就沒睡好,此刻頭昏腦脹,眼皮沉重,蜷縮着睡了一會兒,睡了不知道多久忽然猛的驚醒,一件外套因為這個動作正從肩上滑下,被她下意識地伸手接住:是時東升今天穿過來的一件灰色西裝。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氣,拎起西裝推門下車。
時東升就坐在路邊林蔭下的長凳上,看着遠處,喬宛合還不知道要不要過去打攪他,未及走近,時東升已經有所感地回頭,看到她,點點頭:“醒了。”
剛睡醒的喬宛合眼睛有點紅,時東升說:“哭什麽?這麽多年了,不是都有心理準備了嗎?”
喬宛合是見識過時東升的鐵血和理性,今天才有更深一層的體會。她想找一些話來安慰他:別傷心了太徒勞,時伯伯也不希望你難過又太無力。
她磕磕絆絆地說:“東升哥,其實,我也沒有爸爸的……”
時東升一臉莫名地看着她,想明白她安慰自己的那個邏輯之後,又是一臉的無語。
我沒有爸爸,所以也能體會你失去爸爸的心情,這是她的底層邏輯。
“……”
“下次說話之前,能不能先聽聽自己要說的話。”
喬宛合也很委屈:“那我要說出來我才能聽到啊。”
看他沒反應,喬宛合又再接再厲:“東升哥,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時東升疑惑:“你帶吃的了?”
喬宛合又愣住了。這姑娘安慰人的套路都是浮于表面,說過就是做過,根本沒有實招。
“你是不是根本沒帶吃的?”
喬宛合摸了摸褲子上兩個口袋,又掏了掏自己身上的背包,最後掏出一板巧克力,一只白煮蛋,唯一值得稱道的是,巧克力是無糖的。
哭天嚎地是死亡,靜默無聲也是死亡,平和安靜還是死亡。
時東升吃不了這麽多,把巧克力掰了一半,兩人分食一板。
坐在長凳子上,兩個都是沒有爸爸的年輕人,看着遠處的人群、樹木、車輛,有種索然孤寂的意味。時東升想象過關于時寶龍的死亡,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命運進行到這一刻時,會有一個小姑娘陪在自己身邊,這種感覺,挺深刻的。
時東升輕輕說:“小的時候,我對我爸沒什麽印象,就是忙,應酬,他好像是有了你之後才突然學會怎麽做父親,才開始關心我。剛才在病房裏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就睜眼看着我,看着我……”他的聲音低抑沙啞。
喬宛合出現的時間很巧,時寶龍事業穩定,有了更多的時間回歸家庭。
喬宛合忽然開口:“我以前看過一個紀錄片。”
時東升嗯了一聲:“講死亡的?”
喬宛合說:“也不算是,它記錄了一些瀕臨死亡的人的體驗,有人說,在臨近死亡的那一瞬間,會有一種麻醉過量時酥酥麻麻的感覺,很舒服,輕飄飄的,也有人說,死亡的過程就像是開車經過隧道,在最後關頭會看到一道狹窄的白光,然後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時東升聽得入神:“如果是這樣其實也挺好,日本有一個詞叫一期一會,一生只有一次相遇,一生也只有一次死亡。”
喬宛合看着遠處,自言自語說:“假如有一天我死了……”
時東升皺眉:“胡說八道什麽?”
“我都說了假如嘛,”喬宛合接着說,“我才不要什麽入土為安呢,我要把我的骨灰沖到大海裏,有些被魚吃了,有些被洋流沖走,讓魚和海水把我的骨灰帶到世界各地去……巴黎有一片,倫敦有一片,東京有一點,首爾也有一點點……”
時東升以為她這樣是為了完成周游世界的心願,沒想到喬宛合卻說:“這樣子,媽媽要是去各地旅游,我就能看到她……你呢,要是去世界各地開會,我也能看到你,然後就知道了,哦,是你們來了……你們長什麽樣了,過得好不好……”
說不感動,是假的。有很長時間時東升沒有動,靜靜地等待心中湧動的暖流褪去。
“你比我們小,要走也是我跟你媽媽先走,将來也是我在世界各地看到你來演出,看到你長什麽樣了,過得好不好……”
這句話把喬宛合吓住了,頃刻之間,淚從她眼中直直墜下,帶着哭腔她喊出來:“你們要是死了,把我也帶走吧,我不要一個人活着。”
孤獨是喬宛合從小最大的恐懼,她天性喜歡熱鬧,就是喜歡人多的地方,她朋友雖然不多,但是一直都有真正關心她的朋友們在身邊。
不知道她是被周瑾教得太好,還是周瑾教得不好,總是開心了就笑,受了委屈就哭,從來不懂掩飾自己的情緒。
時東升無奈地伸開雙臂,她嗷嗚一聲,像只受傷的幼獸習慣性地撲進他懷裏,臉剛剛好就壓在他肩上,淚水順理成章地被他襯衫吸納,冰冰的、涼涼的。
他低聲說:“怎麽總是這樣啊……”
聲音中充滿着憐愛的意味……
喬宛合鼻音濃重地反駁:“啊!我又怎麽了啊?”
時東升低下頭,用指腹擦去:“你知不知道我這件襯衫有多貴?”
喬宛合用手背擦淚,低聲嘟囔:“我就哭了怎麽樣?”
時東升啞然,半響才淡淡一笑。
不遠處的林蔭樹下,出來尋女兒的周瑾站在那裏,看着他們的方向,風吹拂着她裙擺,她一動不動。
時寶龍的公祭如期舉行,場面轟動,時家組建百人送葬隊,百萬花費一連數周占據新聞版面,到場的要人囊括了政商各介,外界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送葬的親人之中。
據悉時寶龍膝下除一子外還有一女,關于此女的身世衆說紛纭,有說是私生女,也有說是養女,但幾乎從來沒有人見過她,只知道時寶龍對這女孩極盡寵愛,在她十三四歲容貌開始定型之後就不帶她出來露面。
這次也是同理。
蹲守在時寶龍公祭葬禮門口外的記者媒體并沒有捕捉到一點八卦,因為喬宛合沒有出席。她跟時家其他親戚一起,隐在送葬的隊伍中送時寶龍的金絲楠木棺到崂山安葬。而排頭捧照片的除了兒子時東升,就是時寶龍的貼身看護周瑾。
這也是周瑾第一次以時家人的身份送時寶龍最後一程,讓外界對時家的過往八卦重新起底,幾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在一代枭雄故去後落下帷幕,只有一些硝煙殘留。
八卦小報以及一些自媒體花了幾期版面整理了時家虬結的關系網,以及幕後女人周瑾的傳奇,文筆細膩,文風浮誇,頗有九十年代香江豔聞的風格,繪聲繪色地描述一個上海寡婦如何用手段籠絡住時家上下,帶着女兒住進豪宅,從而實現了階級躍升。
事實似乎确實是這樣。在時寶龍故去後爆出的遺産目錄中,他生前長居的豪宅歸周瑾所有,還有若幹珠寶、店鋪以及不動産。記者分析了華影及旗下一些分公司的年報,時寶龍在某次大病之後曾以1美元的價格将華影10%的股份轉讓給周瑾,使她順利成為公司第五大股東,不得不說,除了名份,時寶龍能給她的都給了。
所有人都在等時東升如何應對,作為兒子,又是獨子,哪能忍受一個外人分自己家的遺産,結果事情安靜地超乎外界預期。
而時東升的平靜也超出喬宛合的預期,在時寶龍公祭結束的一個禮拜之後,時東升略微調整了下情緒就以新面貌出現在公司招商會議上,他對時寶龍的遺産分配全盤接受,并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