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時東升還是去了。
會所原址曾經是英國領事館, 歐式風格外牆,內部是三十年代的上海風格建築,一共分為三層, 一二層是花園餐廳,江南特色楠木打造的清末宅院風格, 提供地道特色本地菜肴。三樓實行包房制,許多娛樂圈大佬以及CBA球星都是其座上賓。
莊野定了三樓的中式包房,裝潢古香古色,別致的是屏風之後竟然放了一架貨真價實古香古色的清代小姐拔步床。
屏風外是中廳,左右陳列了八把圈椅,角落一把gi的茶綠色沙發,房間四角懸吊宮燈, 光影幽微。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已經冰好的雞尾酒。
時東升鮮少在朋友之外的私人場合露面。所以他一現身就有人過來敬酒招呼,有生意上的夥伴,他免不了敷衍一二, 等鐘鼎文到的時候,他已經接近微醺。
鐘鼎文果然帶着喬宛合,時東升換了一個姿勢,陷坐在沙發裏。
在這裏看到喬宛合, 饒是認識她這麽多年的莊野,眼前也不由微微一亮。
他一直知道小喬漂亮,從小看着長大,但這種漂亮更像是對家裏的妹妹,了解但是并不清楚。
今晚的喬宛合像是化了一點妝,乍一看又好像沒化, 幹幹淨淨白開水一樣,功夫都用在細節上, 底妝輕透,雙眼大而閃亮,睫毛卷翹,雙唇與腮紅的顏色一致,色澤粉潤,唇下暈了一抹瑩潤的粉色,仿佛是凍的,看着格外清純無辜。
鐘鼎文就喜歡這一型,青春稚嫩,喬宛合把這種男人看透了。
看着她的時候,鐘鼎文臉上是怎麽都去不掉的笑,給她脫了大衣交給服務生挂起。大衣裏面是一件白色長袖水貂絨緊身毛衣,腰身纖細,配一條百褶裙,裙邊摩挲在大腿中部,整個人洋溢着青春和活力,不屬于這個圈層的氣質一下子吸引了在場所有男士的目光。
人群中有人起哄:“小鐘啊,這你妹妹還是你女朋友啊?”
鐘鼎文難得還有點腼腆:“這是我朋友。”
有人開黃腔:“我說怎麽包間裏還有張床,原來是給小鐘準備的,得,你們倆啥時候辦事打聲招呼,我們提前撤。”
喬宛合的臉色瞬間變了,她只是看着乖,脾氣不見得就小,從她知道自己是個女孩子起,跟時東升出去就沒人敢跟她說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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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宛合冷冷地看了鐘鼎文一眼,鐘鼎文沒什麽反應。開他玩笑的是他父親的朋友,他的長輩。
拿起包包,喬宛合站起身。剛好也有人朝這裏看,眼睛一亮,忽然叫了聲小喬,她回頭看去。對方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西裝革履,臉有點熟,大概之前跟時東升出去吃飯的時候見過幾次,對方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這麽巧來這裏吃飯啊,怎麽沒跟東升一起來?”
原本開黃腔的那位耳聽時東升三個字,揣度對方對這小女孩的态度,态度來了一百八十度轉彎:“是東升的妹妹啊,要我說氣質怎麽這麽好,人又漂亮,叔叔剛才嘴賤,開玩笑的話別往心裏去。對了,東升今天不是也在嗎?”
順他一指,喬宛合才注意到角落沙發上坐着的時東升跟莊野,迎上兩人目光,莊野笑呵呵地朝她揮了揮手。
幽微的燈光下,時東升靠在沙發背上,一臂舒展地搭在扶手,另一只擎着煙的手放在自己嘴邊,就這麽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時東升作為大哥管教她的“陰影”還在,喬宛合的心猛縮了一下。
他看着她,目光似曾相識,去年下半年她來電視臺彩排,他也這麽看過她。
目光是什麽意思?是在嘲笑自己這麽多年的嚴厲管教毫無成效,還是後悔自己這麽多年自作多情的教導?
混亂的人群中,兩束目光撞在一起,兩人無聲對視。
喬宛合率先收回視線,跟鐘鼎文耳語兩句。鐘鼎文朝她描述的方向看來,目光中有一絲緊張和不安。
喬宛合離開鐘鼎文,穿過人群過去,亭亭玉立地站到他面前。燈光不怎麽亮,她的笑容看起來也不甚明朗。
“坐啊。”時東升用招呼同輩人的語氣招呼她,一偏頭,示意她坐。
坐下後越過他,喬宛合又跟另一頭的莊野打了聲招呼:“小莊哥。”
“诶。”莊野含笑點頭。
時東升滅了煙,往她面前的空杯倒下一點紅酒:“嘗嘗這個,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嘯鷹,你出生那年産的酒。”
喬宛合端起杯子先抿了一口,覺得味道能夠接受才一飲而盡。
時東升瞥了一眼那頭往這裏張望的鐘鼎文,彈掉點煙灰,随口問她:“跟新男朋友一起來的?”
他的話尤其刺耳,喬宛合卻笑了:“現在還不算。”
“進展挺快,下次帶家裏來吃飯。”
喬宛合說:“吃飯不用了,媽媽不會答應的。”
時東升懶懶地問:“不答應還談?”
她笑:“偷偷摸摸才刺激啊。”
時東升腮幫一搐,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莊野看他們兄妹你來我往這番交鋒,有意打圓場,笑呵呵地問:“小喬吃過飯沒?我讓廚房給你做,我們這兒的紅酒蝸牛焗飯那叫一個絕。”
喬宛合看他,似笑非笑地:“原來是小莊哥開的店,難怪了,房間裏又是擺床又是放酒的,還真是小莊哥你的審美啊。”
莊野被喬宛合夾槍帶棒一頓奚落,心知是這兩兄妹拌嘴,自己撞人槍口上了:“得,我也不自讨沒趣了,兩位祖宗先吵着,小的撤了。”
走之前他朝時東升暗暗搖頭,意思叫他讓着點,這小祖宗在氣頭上,別招她。
自己往杯子裏添了點酒,喬宛合喝了一口,看着杯子裏的紅色液體似有所感地說:“這麽多年了,你們都讓我聽話,不光要聽媽媽的話,還要聽你的話,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要你點頭了才行。我一做錯你就給我臉色看,今天我才知道人活得自私一點随便一點原來這麽爽。”
“我們管着你就是對你不好,讓你失去自由,”時東升冷笑,“你以為的自由是什麽,自甘堕落還是随随便便過完一生?你現在覺得開心,你能保證以後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像現在這麽開心嗎?”
喬宛合想反駁,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
她站起身,第一次以居高臨下的姿态看他:“是,東升哥,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請問你是誰,憑什麽就覺得我沒了你就會自甘堕落,随随便便過完一生?”
時東升知道這姑娘是恨上自己了。
雖說答應跟鐘鼎文出來,但是喬宛合也不見得有多喜歡鐘鼎文。相較于成熟的時東升,他太幼稚,相較于少年老成的沈俊一,他又太膚淺,相較圓滑世故的莊野,他又太懦弱天真。
或許跟時東升比,任何男人都會黯然失色。跟鐘鼎文一起沒待多久,喬宛合就受不了了,最受不了就是他張口閉口這個不要喝,那個勁太大,非要她嘗嘗這個芝士,還pua她說好女孩兒都不喝酒。
跟着時東升這麽久她很清楚自己的酒量,連時東升這個大控制狂都不敢說女孩必須怎麽怎麽樣,他算什麽東西?喬宛合心裏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鐘鼎文喜歡的或許不是喬宛合,而是那個他想象出來的,因為感冒跟時東升出來,一口一口乖乖捧着杯子喝牛奶的乖女孩。
他不讓自己喝,喬宛合偏要喝。因為是試酒會,提供的每份酒樣容量不會很大,高腳杯一寸左右,每上一款酒服務生都會提供相關的酒品介紹、生産年份,以及酒水之間的關聯度。
聽着身邊鐘鼎文一口一個女孩子該這樣該那樣,喬宛合不勝其煩,一口喝幹了那杯據說00年産的嘯鷹,一歪頭,甜甜一笑:“怎麽辦,我都喝完了耶。”
鐘鼎文一個晃神,喬宛合放下杯子出去。
會所的回廊也裝得像上個世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舞廳,腳下加裝彈簧地板,頂上是少見的日光燈光,覆蓋着一層雲母石的透光板,一開燈四處都是亮悠悠的淡黃色,很亮,但是不晃眼。
從衛生間補完妝出來,遠遠地,包間門口站了個人,身板硬朗,雙臂抱肩,輕靠在牆上。
喬宛合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飄過。
“沒喝醉吧?”時東升忽然出聲。
喬宛合回頭看看他:“怎麽會,才這點酒。”
時東升擡腕看表:“幾點走,我送你。”
這是他主動妥協的意思。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強勢的時東升,聽話的喬宛合,誰能想到兩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時東升先低這個頭。
喬宛合說:“不用了,一會兒我坐鐘鼎文的車回去。”
“不是跟我怄氣吧?”
“沒有的事。”
“真打算跟他交往下去?”
“說不準。”
“你瞧上他哪點了?”
“覺得順眼,哪哪都不差。”
兩人像吵架似的,一句趕着一句,偏偏兩人都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一點吵得赤頭紅臉的樣子。
喬宛合徑直往裏走,在她背後。時東升忍不住硬聲問:“夠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你到底想怎麽樣,你也不小了,能不能對你自己負點責?”
她是個聰明女孩,聽話起來叫人心疼,折磨人也有她的一套。
喬宛合回頭,伶牙俐齒地反駁:“真奇怪,我交男朋友就是對自己人生不負責,是不是我讀一輩子書,一輩子不嫁人不結婚才行。東升哥,對,你是很好,你很優秀,但不是我離開你就是堕落、就要随随便便過完我人生。”
時東升青筋暴起,忍無可忍,指着房門口質問:“好,那你告訴我你是怎麽負責的,千挑萬選找這麽一個私生子,花三年時間去國外混個水碩,每天就知道炫富泡吧約妹,跟這種廢物date就算是負責了嗎?”
喬宛合冷笑:“沈俊一是垃圾,鐘鼎文是廢物。東升哥,在你眼裏這世上還有好人嗎,我是不是誰都不能嫁,讀書讀到死你才滿意啊?拜托,你控制欲能不能不要這麽強?”
時東升被她說的語噎氣急,見她說不聽還繼續往包間走,怒從心頭起,大喝道:“你敢過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喬宛合停住。
時東升微微喘着粗氣,他從來沒有這樣氣急敗壞過,整條走廊都是他的呼吸聲。
半晌,才聽到她有些哽咽的聲音,她擡着頭,不讓眼淚決堤:“……我算什麽東西啊,他好歹還有一個私生子的身份,我連私生女都算不上。在華影實習的時候,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一起上下班,就是沒有一個人會問我為什麽跟你一起上下班,因為她們都知道這個問題我根本沒臉解釋。”
那個賈政和黛玉的比喻,也是秘書辦一致達成的最溫情的解釋,來保護這個女孩敏感的自尊心。有時候喬宛合想,她寧可自己真的是家族蒙難的林黛玉,能讓她待在時家的理由不那麽荒唐。她也不能怪她媽媽,因為周瑾已經努力給了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
所有的憤怒在這句話下轟然瓦解。
時東升心底一酸,下意識朝她走了兩步。他應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恨她的人,但此時此刻的他只覺得異常心酸,格外疲憊,時間是良藥,總能撫平任何創傷,在傷口上開出新的花。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輕輕推着她,把原本背對他的人調轉了個兒。這才看清這姑娘滿臉通紅,臉上都是水,她哭得無聲無息,像隐忍的發洩。時家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但那些都不算她的家,她沒辦法跟時東升訴說她的委屈,顯得她不識好歹一樣。
時東升懂的。他都明白。
他們屬于世界上最對立的兩種身份,他對她好一點都像是背叛自己母親,可是對小時候的喬宛合視而不見好像是天底下最難的一件事。她從小就活潑黏人,天生知道怎麽引人注意,招人喜歡。
漸漸的,她長大了,一切都在變,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她全心全意地信服他、依賴他,聽從他的安排跟決定,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卻比親兄妹更加親密。如果一切都能停留在那一刻或許就好了。
喬宛合說的沒錯,從他對她展現強烈的控制欲開始,哪怕他自己都沒有意識,他對她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那麽純粹的感情。
“哪個敢說你是私生女,你指給我看,我給你揍他。”時東升捧起她的臉,目光專注深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給她。喬宛合閉着眼,眼淚不停地流下來,被動接受着他遲來的二十多年的開解。他媽媽倘若在天有靈,聽到這些話會恨他嗎?
有時候時東升也恨自己,恨自己面對感情時的無能為力。
“我爸跟你媽媽都是成年人,成年人戀愛同居很正常,那時候你還小,小寶寶,當然要跟着媽媽一起住。”
喬宛合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他給她的身份找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時東升的手扶住她後腦勺,輕輕往自己胸前帶,她的臉習慣性地輕靠在他胸口,他的領帶像往常一樣承接了她的眼淚,不一會他的襯衫就深了一大片。她長大了,她的眼淚依然發揮着難以估量的魔力。
“可是我長大了,不是小寶寶……”
“沒有嫁人都不算。”時東升打斷她的話。
這是他的理由,何嘗不是他給自己的借口:他的愛只與她息息相關,跟他父母的糾葛沒有任何關聯。
喬宛合嗚咽一聲,像小動物一樣,這一天經歷的網絡暴力、他的冷漠對待,心情起伏地像過山車,此刻松懈下來更加覺得委屈。
時東升一下一下順着她的背。
包間的門剛好在這時候推開,傾瀉而出的喧鬧打破了走廊的安靜。莊野跟後面的人敷衍着,剛走出一步,看到走廊這一幕,火速把門拉上,門裏的鐘鼎文一臉莫名,卻見莊野回身含笑道:“對了,你剛剛說你在哪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