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今早卯時,回城卷軸的倒計時從黃色變為紅色。
【剩餘使用時間:23小時59分59秒】
一大早,衛彌月面對沈咎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只不過屋裏站着幾名丫鬟,而沈咎用了早膳後,便又去了京營,并告訴衛彌月他晌午不回來用飯,以至于衛彌月根本找不到跟他單獨說話的時間。
一整天衛彌月做什麽都有些心不在焉。回城卷軸下方醒目的紅色計時仿佛是系統給她下的“最後通牒”。
晌午廚房做了衛彌月最喜歡的話梅小排,但她幾乎一口未動,只夾了兩筷子面前的清炒蘆筍。
蘭繪問道:“夫人今天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胃口不好?”
衛彌月掩蓋道:“不是,就是今天的菜我都不太愛吃……”
“您不是最愛吃話梅小排了嗎?”蘭繪奇怪道,昨兒還特地吩咐她今天讓廚房做這道菜呢。
“今天有話梅小排?”
“……”
蘭繪和金芽對視一眼,這是知道了,都督夫人并非是身體不适,只是今日有心事罷了。
至于究竟是什麽心事,她們不敢揣測,只知道一整天衛彌月都在關注沈咎什麽時候回來。
不到酉時,衛彌月便頻頻催促蘭繪和金芽去前院看沈咎回來了沒有。
然而直到暮色低垂,霧霭紛紛,遠處的晚霞似濃烈燈火,還是沒有等來沈咎,倒是等來了一名傳話的京衛。
京衛道:“都督讓屬下帶話給都督夫人,都督在京營有事物未處理完,晚膳不回來吃了,讓都督夫人切莫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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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咎不回來,衛彌月自己也沒什麽胃口吃飯。
她本想今天找時間跟沈咎坦白一切的,現在看來,今兒晚上能不能看到沈咎還不一定呢。
如果她不告而別,第二天一早都督府的都督夫人憑空消失,不知道會不會引起轟動?沈咎會是什麽反應?
衛彌月不敢想。
所以當晚亥時,當值房的丫鬟已經趴在架子床腳踏上睡着了,衛彌月披上一件輕薄羅衣,拿上一瓶下午從小廚房裏要的青梅釀,坐在廊庑下的坐凳上,倚着列柱,打算等到沈咎回來。
大約亥時三刻,院外終于傳來說話的聲響,是沈咎回來了,後頭跟着一名院裏的小厮。
沈咎還未走近堂屋,便聽到一旁的廊庑上,被樹影遮擋的陰暗處,一道聲音柔柔軟軟地,帶着一絲抱怨,慢吞吞地開口道:“沈都督好忙啊,這會兒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呢……”
沈咎循聲走過去,就看見衛彌月衣裳單薄地坐在廊庑下,雙腿屈膝,手裏捏着一只空的白玉盞,身前的坐凳上擱着一個白瓷瓶子。
沈咎拿起來掂了掂,裏面起碼空了一半。而他面前的小姑娘,睜着霧蒙蒙的眼睛瞧着他,裏頭含着露水一樣的光澤,在泠泠的月光下,酒意仿佛被化開了。
沈咎微吸了一口氣,掀眸看衛彌月,問道:“夫人怎麽一個人坐在外面喝酒,不等為夫一起?”
衛彌月雖然喝的有點兒多,但神志還算清醒,只是視線有些晃,人也莫名其妙有些亢奮。她皺了皺鼻子,只想回答沈咎後半句話:“誰說我沒有等都督?我坐在這兒,便是為了等都督回來,我能第一眼看見你……”
沈咎抿了抿她耳邊細碎的絨發,低頭在她唇畔輕聞了聞,一身濃甜的青梅香氣。他低聲,“等我幹什麽?”
一般人這時候通常都會說“我想都督了”或者說“都督不在,我一個人睡不安穩”,但是衛彌月眨了眨烏黑雪亮的眼睛,對沈咎在她耳邊呵出的氣息無動于衷,歪了歪腦袋,說道:“沈咎,塞北的戰場有京都的景色好嗎?”
沈咎微一怔,但還是直起身答道:“一個是日暮雲沙月色寒,一個是東風夜放花千樹,于我而言,這兩者無法放在一起比較。”
衛彌月又問:“那你身在戰場時,想念過京都嗎?”她伸手指了指頭頂的屋檐,“舒适安穩的住所,”又指了指方才小厮離去的方向,“将你的諸事打點得井井有條的下人,”然後指尖朝着自己指了指,“還有蕙質蘭心、溫婉動人的妻子……想到這些,你迫切地想回來過嗎?”
“夫人是擔心我日後去了塞北,一去無回嗎?”沈咎被她逗笑了,以為她把自己灌醉了,手掌放在她頭頂揉了揉,略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以前并不覺得塞北和京都有太大差別,除非凱旋,否則倒不曾有過迫切想回來的時候。”
畢竟武将上了戰場,只有兩種結局,要麽生還,要麽死返,沒有中途回家的選項。
但沈咎說完頓了下,微挑起唇,半開玩笑地說道:“但如今我有蕙質蘭心、溫婉動人的妻子,日後如果再上戰場,想必會日日思念望京,夜夜牽挂都督府,只盼早日凱旋,能與夫人見面。”
衛彌月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心裏輕輕松一口氣。她想,不是她一個人會這樣,她這麽選擇,情理之中情有可原……放下了一個包袱,衛彌月心裏松快不少。她将雙腿縮了縮,騰出一點地方給沈咎坐,瞧着院裏高懸的一鈎彎月,思緒飄遠了,沒頭沒尾地問道:“沈咎,你覺得月亮上面會有什麽?”
沈咎在她身旁落座,目光随着她看去,雖覺奇怪,但還是思索道:“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砍之。是以月中既有兔,又有姮娥,有吳剛,有廣寒宮殿。”
不知是不是覺得他的回答太普通,衛彌月努了努嘴,伸出一根細白的食指晃了晃,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月亮上住着跟我們一模一樣的人?”
沈咎不言語,不曉得是否當她喝多了。
衛彌月努力睜大眼睛,瞧着越攀越高的月亮,繼續自說自話般地喃喃道:“月亮上的人發明出了各種各樣的機器,能讓遠在塞北和京都的兩個人面對面地對話,他們也不乘坐馬車,出遠門的話就坐會飛的工具,從京都到塞北,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還有一種機器,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發生的事,說不定我們在吃飯、喝水、談話的時候,月亮上的人便看着我們。他們的世界,比我們多走了一千年……”
衛彌月說到最後,聲音漸漸地弱了。她将腦袋搭在膝蓋上,眼睑微垂,不知又在想什麽。
誰知沈咎從她手裏接過酒盞,給自己斟了一杯青梅釀,一飲而盡道:“順風耳、千裏眼、騰雲駕霧,夫人說的不也是神話嗎?與我說的月中桂兔有何不同?”
“……”衛彌月被質疑了,偏偏還被噎得啞口無言。她扭頭瞪一眼沈咎,氣鼓鼓地道:“你說的神仙,我說的都是人!假如我坐過會飛的車,看過遠在天南海北的人吃飯,我也是神仙嗎?都督強詞奪理。”
因為激動,再加上了喝了酒,衛彌月的雙頰紅撲撲的,望向沈咎的雙目閃着明亮醉人的光澤。
沈咎回視她,不知想到了什麽,久久不曾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沈咎才擡手蓋住她的雙目,黑眸深沉,很輕很輕地道了一句:“蔻蔻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
盡管喝罷酒後很困,但衛彌月幾乎一夜未睡。
大約淩晨三點左右,沈咎還未起床的時候,衛彌月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來。她本想給沈咎留下一封書信或者字條交代清楚,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寫,只把當初春日宴上她畫的畫兒,放在臨窗桌上,又擱下一瓶【香草雪蓮養生丸】讓沈咎胃疾犯了的時候吃,然後走出卧房。
衛彌月來到後院,此時夜霧正濃稠,庭院裏寥落的燈籠點不透月色。她站在湖邊榕樹下,手裏捏着【回城卷軸】——一片脈絡清晰的樹葉,阖起雙眼,正要在心裏思考時間地點……身後驀然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打破寂靜:“蔻蔻夜裏不睡覺,獨自一個人來湖邊做什麽?”
衛彌月受到驚吓回頭,只見沈咎身披玄色披風,眉宇輕褶,每次見到她時神情流露的淺淡笑意不見了。
“我……”衛彌月有點磕巴,全然不見平時伶牙俐齒的模樣。她想解釋,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沈咎視線微垂,落在她手裏那片在月色下的脈絡微微泛着淡光的葉子,想到成親第二日,她神色恍惚地盯着這片葉子看了許久,再聯想到她今晚沒頭沒腦、喝醉了時說的那些話,一個早已在心底形成的猜疑被确認了。但沈咎神情卻沒有多少震撼,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緩慢問道:“蔻蔻要回月亮去嗎?”
衛彌月微一愣,很快明白了沈咎的意思。沈咎口中的“月亮”,并非是月亮,只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衛彌月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只是衛三姑娘身上的破綻太多了。”沈咎又重新喊她“衛三姑娘”,道:“成親之前有一回你和衛晏旸來都督府,當時我胃疾犯了,回屋休息,夢中看到的那些畫面,是你想讓我看到的,對麽?”
衛彌月沒想到他會猜到這個,錯愕不已,卻又無可辯駁:“……對。”
“這便是你今晚所說的,‘月亮上的人’能看到千裏之外的人吃飯、喝水、談話,那天我所看到的文字,是其他跟我一起看衛三姑娘吃飯的人說的話?”
衛彌月心如死灰了,但還是想解釋一下:“……是。但是我聽說沈都督因胃疾不肯吃飯,便想讓你看完我吃飯後,能吃些東西。不是說看別人吃得香自己也會有胃口嗎?”
沈咎不說話。衛彌月就更惴惴不安了,擔心他把自己當怪力亂神抓起來,扭送牢獄,又或者将她一刀刺死,就地正法。
過了半晌,沈咎才重新開口,既不抓她,也不殺她:“既然蔻蔻擔心我,為何又選擇離開我?”
衛彌月思量片刻,還是選擇說真話:“我想念自己的家鄉了。沈都督不是也說,當你身在戰場時,會思念望京,牽挂都督府,盼着早日凱旋嗎?”
她忽略了,沈咎的那番話裏有一個前提。沈咎眼裏微芒閃爍,徐徐問道:“蔻蔻,你是真的不懂我的意思嗎?”
他向前一步,“我思念望京,牽挂都督府,是因為你在望京,你在都督府。以往沒有你時,我曾在漠北的沙場待過三年,都不曾動過迫切想回京的念頭。試問漠北不好嗎?并非是。”
沈咎停在衛彌月幾步之遙,他凝望着她,眼珠裏幾乎溢出光來,“只是我心裏清楚,此心安處是吾鄉。”
“蔻蔻,”沈咎問她,像問一個迷途失路的幼童,“你的心安之處在哪裏,你心裏當真清楚嗎?”
沈咎篤定了衛彌月對他有感情,畢竟這幾日的相處,她在他面前表現出的依賴和放松,他都能一一察覺。
所以,沈咎賭她舍不得走。他耐心沉着地又一次問道:“你想回到‘家鄉’,還是留在‘此心安處’?”
衛彌月一聲不響地看着他,耳畔仿佛只剩下沈咎的那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
試問嶺南應不好?
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她手裏的那片綠葉輕輕滑落,在空中逐漸褪色、幹枯,變成一片枯黃的落葉躺在衛彌月的腳邊。
與此同時,她腦海裏響起一聲計時器結束的聲響——【滴】。
【道具:回城卷軸】
【剩餘使用時間:已失效】
衛彌月邁開腳步,朝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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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2022.11.23
Tips:看好看的小說,就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