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013
浮雲翳白日,不久慢慢散開,散碎的陽光映進窗栊,泛起淺淺朦胧氤氲。
沈念慈對鏡自梳,素手挑了支簪子簪于鬓邊輕挽紅妝,驀地身後傳來沉悶的聲響。
她回眸一望看到織雪費力的擡着一個箱子進屋,擱下玉篦,她起身接過織雪手中沉甸甸的錦匣,又幫襯着她擺好,“可都拿來了?”
織雪揉着酸疼的肩,奇怪的看着擺滿地面的錦匣,她曉得匣子裏裝的物什,約莫是些針線絲綢,道:“娘子要的東西都拿來了,不過您這要這些做什麽?顧府有專門的婆子做繡工,不用您親手縫衣裳。”
況且沈家那位大小姐可不會女紅,她以前倒是繡過兩回,頭一回是乞巧節她心血來潮想要親手繡個香囊帶出去然而才繡了兩針她就棄之不顧丢到箱櫃裏,如今怕是還壓在箱底無人問津。
再往前數那回便是夫人生辰,她執拗的想要繡幅牡丹花這次她倒是學了幾天女紅,也像模像樣繡的出些簡單的樣式,可還是不太順手針針刺進指尖,好好的牡丹花,被她繡成血紅的豔梅自此她再沒有拿過針線。
“我弄髒了顧少爺的衣裳,想着重新做一件,雖不知道他會不會收下,可我想讓我的心裏好過些。”沈念慈覺得自己若不做些什麽,好像虧欠顧硯,而且她也想做些力作能及的事情。
何況身在顧府,她得處處小心行事,他們不來招惹她她也不會生事,但她還是怕府裏有壞不軌之心的惡人傷害她,留這些繡花針也只是用來防身,放在屋裏也不像刀劍那樣顯眼,還随時能藏在身上。
織雪擺好那幾個小巧的錦匣,“奴婢說的話可能不中聽,可娘子也不必對顧少爺太好。”
沈念慈垂眸未言,心底卻有着別的想法,她雖不敢篤定顧硯應承的話有幾分真,可她想既然顧二少爺已經應允,那麽只要她克制些莫要太放肆,不會有什麽大事。
這樣想着她的心蠢蠢欲動,她迫不及待道:“織雪,除了針線外,我昨夜喊你去問的事問了嗎?”
織雪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奴婢問了管事的婆子,她說會帶來,但您突然要這些白菜種子還有蘿蔔種子做什麽。”
沈念慈收拾好桌上的針線布料,笑盈盈道:“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婆子很快就差人把種子送來,織雪拿到手時緊皺眉頭,猜不透她的心思。
沈念慈卻興致勃勃,當即換了身輕便的衣裳,她挑來揀去也就一件藕色的衣衫瞧着像粗布麻衣,穿着那件外衫她拿起向管家讨要來的鋤頭,還是在挖坑埋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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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行雲流水的動作看得織雪瞠目結舌,她早就聽聞娘子是在田野裏做農活的,但還是頭一回見到她勞作的模樣。
“娘子,您這樣是否太過明目張膽了些。”縱然潇湘苑是整個顧家最偏僻的地方,卻也不意味着她們可以随性恣意。
沈念慈坦然道:“我可是問過顧少爺的,他親口應允。”
她吃過很多苦,雙手的繭還有兩腿的傷疤都昭示着她曾經的辛勞,可轉念想想,即便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子,在一方天地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比起許多女子她得到的還要多。
但,倘若要她像一只金絲雀般将自己禁锢在牢籠裏,享受着侈衣美食,卻怎麽也飛不出去,那麽她寧願過粗衣粝食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織雪還是不明白她的心思,只覺得荒唐無禮,顧家素有世家風範可也斷沒有勤儉到需要一介小婦人種菜的地步。
忽得她頭一撇,發現遠處天色徹底散開,炙曬的陽光斜照下來,投在兩人肩頭,察覺時辰不早她道:“遭了,今日得向老夫人請安。”
沈念慈顧不得什麽禮數,扔下鋤頭就急急地沖出門外。
顧老夫人喜靜院子坐落在東面僻靜的地方,繞了一圈廊庑才堪堪走到,院外的女使正站着,瞧見她忙迎上前。
“少夫人安,快随奴婢來吧,老夫人就在屋裏等您。”
沈念慈溫吞地跨過門檻,邁步進到院子,一股幽香撲面而來,她聞出是紫檀香,住在沈家的幾個月她常跟待在小佛堂抄寫佛經,日日待在香爐跟前,這味道她很熟悉,連自己身上也染了幾分。
可更讓她癡迷的還是缥缈似霧四溢的桂香,此時的桂花雖已盛開卻不是頂頂好的時候,但桂院的桂花卻比潇湘苑的那棵桂樹生的更好些。
若能摘幾朵回去插在琉璃瓶裏倒也不錯,她如此想着挽起袖子就要采撷。
“娘子,您還是快些去給老夫人請安吧,這裏可是桂院。”織雪喘着氣,拉住女郎的袖子,朝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桂院伺候的女使,稍稍松了口氣。
沈念慈踮起腳,擡起纖長的藕臂,信手摘下一株桂花,遞到她面前。
沁脾馥郁的芬芳令人陶醉其中,便是方才還滿臉擔憂的織雪聞過以後,也有些沉醉,“不知顧府哪得來的桂樹,能生這麽香的桂花。”
沈家也有好幾棵桂樹,卻沒有顧府這幾棵來的金貴,看着就不像俗物。
沈念慈攀折了幾枝桂花捧在懷裏,原想着拿回去賞玩,可她還是耐不住嘴饞,想要拿這些桂花試着做一碟桂花糕,便道:“織雪,待會請安的時候我自己進去,你就幫我拿着這些桂花。”
餘音落罷,擡眼時男人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她清眸,她垂眼細長的羽睫掩飾着她眼底的驚慌。
顧硯緩緩地挪動輪椅,立在廊下遠遠就瞧見抱着桂花枝娉婷而立的女郎,她穿着一身明豔的紅妝眉眼是恣意開懷的笑。
許是因為看到了他,女郎秀麗的臉遽然微變,他忖度着自己好像并沒有得罪過她,但她似乎有意避開他,下一瞬便見她慌忙提裙起來往外跑。
商陸趕過來時,瞥見他淩厲的眼神,遂張望了兩眼亦看到悻悻離去的女郎,兩道粗眉不覺蹙起,他喃喃道:“沈家小姐跑這麽快做什麽?”
顧硯心裏已有了答案,他沉聲道:“她怕是在躲我。”
沈念慈涉階走進正屋,還未站住腳就見身後坐着輪椅的男人正對着她,二人眼神對視卻又不約而同的別開。
顧老夫人聞聲踏出小佛堂,見到他們同時出現在這,有些驚訝,“既然來了,都坐吧。”
沈念慈攙她服侍她坐好,才施施然坐下。
顧老夫人眼睛微眯一眼就瞥見她裙擺上沾的新泥,還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素淨的衣裳,但她并未出聲,而是朝顧硯道:“阿硯,聽說你将楹兒趕去了潇湘苑。”
顧硯眸光閃爍一抹暗色,他沉聲道:“她還是住在潇湘苑合适。”
沈念慈觑見他淡漠的神色,勉強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祖母不用為此事煩擾,我一個人住在潇湘苑甚好。”
顧老夫人有意叫他們夫妻過來,自然是想撮合,二人成婚也有些日子卻還是分房睡,“這成何體統,明日你就搬回去。”
顧硯深邃的眼眸劃過戲谑的笑,“讓她住在汀蘭院是委屈她了,倒不如搬來桂院,與祖母作伴豈不更好。”
沈念慈臉漲得通紅,她沒有片刻遲疑,快步慌張的跑出院子。
“你同她回了沈家,又共處一室為何不讓她住在汀蘭院伺候你。”顧老夫人端着張臉,厲聲诘問。
顧硯看着那張遭經年風霜卻依舊保養得當的臉,堵着一口氣,“我從沒認過她是我的妻子。”
顧老夫人低笑一聲:“你若不在意,為何我不過說了一句你就随她回了沈家?”
顧硯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竟被祖母擺了一道,面容一僵頓時啞口無言。
顧老夫人喃喃道:“從前這沈家丫頭行事确實任性嬌縱,可如今我看着她溫婉許多,你不如……”
“孫兒告辭。”顧硯轉過身,滾動輪椅慢慢地往外走。
顧老夫人扶額,嘆聲道:“我果真是老了,愈發弄不懂孫輩們的心思。”
唐媽媽捂嘴笑道:“老夫人哪裏老了,奴婢瞧着年紀不大呢。”
顧老夫人嗔道:“你個老不羞,還揶揄我,也不瞧瞧你自己。”
唐媽媽尤是道:“奴婢只是覺得,自從二少夫人嫁進來,您臉上的笑意就沒少過,而且二少爺近來也穩重許多,看來您這孫媳娶得好。”
顧老夫人遲疑半晌道:“你以為揚州城沒有好的女兒嫁進我們顧家了嗎?我為何選沈家其實另有私心。”
多年前那樁醜事,若沒有她授意或許不會發生,而今沈家成就的一切,有一半都是她舍出去的,就只是想償還恩情。
但沈家能教出這樣溫柔娴靜的姑娘,着實讓她驚訝,從前見沈慕楹,只覺得是個刁蠻的千金小姐,看來果真是長大了性子也沉澱下來。
“接下來得準備璘哥兒的婚事。”想起這件事,顧老夫人就頭疼地緊。
顧家家風森嚴,不會厚此薄彼,哪怕庶子日後也有家業可以承襲,可惜顧璘是方姨娘的兒子,這讓她無法信任。
唐媽媽勸慰道:“璘哥兒是個好孩子,不像他母親,老夫人只管放心,您要操心的是枭哥兒。”
顧老夫人嗤道:“一個奶娃娃,有什麽好費心的,不過讓我最憂心的還是硯哥兒的事。”
她該怎麽做,才能撮合她們在一起呢。
唐媽媽見她憂心的模樣,悄悄提點:“二少爺與二少夫人一個住在汀蘭院,一個住在潇湘苑,這十天半個月都不曾碰面,哪像對夫妻。”
這話正中關竅,顧老夫人聞言指尖輕敲桌面,“你呀你,本事比我還大。”
唐媽媽笑道:“奴婢也可什麽都沒說,還得是老夫人您清楚。”
顧老夫人面上挂着淺淺的笑,她既一手促成這樁婚事,自然不會看着他們夫妻疏離感情日益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