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九月末楓葉正紅,晨起薄霧堪堪散去,殷紅如血的楓葉随風飄零浮于河面,悠然地向遠方蕩漾。
沈宅的仆從女使天不亮就起身清掃院子裏落的楓葉,生怕有丁點怠慢沈家這位乘龍快婿。
窸窣地掃地聲,驚醒了屋裏小憩的沈念慈,習慣使然稍微聽到些動靜,她就急忙坐起身,驚慌地往四處瞧。
等看見織雪的身影她才松了口氣,問道:“昨夜顧少爺是在偏房睡的?”
織雪颔首,端來銅盆擰幹帕子遞給她,“是了,聽偏房守夜的女使說,少爺還未起身。”
沈念慈接過帕子,擦了把臉,沉沉的嘆氣:“我想顧少爺很快會寫和離書來。”
想起昨晚發生的事,她就跟丢了魂似的,明知道顧硯薄情絕對不會把她留在身邊,但她仍不知羞的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可到頭來怕還是一場空。
織雪忍不住道:“娘子心善哪怕顧少爺再不喜你,也會看在大小姐的份上原諒你這一次。”
沈念慈不置可否,淡然道:“不管他心裏怎麽想,我都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她這麽說其實也預料到了,高門侯府的規矩嚴苛,縱然嬷嬷教養多日,但她也才學了六成,即便她再謹小慎微遲早有一天會顯現端倪,讓人抓住把柄。
若淪為棋盤上的棄子,沈家必定容不下她,或許連自己的祖母也見不到,倘若真到了那個地步,玉石俱焚便是下下策。
恍惚間顧硯轉動着輪椅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沈念慈有一瞬悵然,但很快恢複正色,她福了福身喚道:“二少爺……”
顧硯沒有說話,瞥了她眼就自顧自繞過屏風移到隔間用膳的偏廳,沈念慈規規矩矩地跟在他身後片刻不離。
偏廳正中擺的檀木桌上擺滿了做好的早膳,伺候的女使兩兩并排站着,似乎等了許久。
Advertisement
“都給我滾出去。”
一聲喝斥吓得幾名女使四散逃開,偏廳頓時只剩下他們兩人,顧硯兩指捏着眉心甚是煩躁,不知怎得只要看見她,耳畔總能隐隐響起昨夜她那戚哀的聲音。
他思量了一夜也沒有想出對策,原本到沈家來是想商量和離一事,可那個清高孤傲的女人居然會為了留在他身邊卑微的乞求他,讓他亂了陣腳,也不知如何處置她。
顧硯越想心頭郁結的火氣越大,他擡眸死死地盯着低頭乖覺的女郎,想要從她的臉上探究出幾分虛實來。
沒有伺候的女使在旁,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沈念慈揉搓着衣角,腦袋微垂思忖該如何開口,良久她忐忑不安的說道:“顧少爺,昨日我說的話乃肺腑之言,我心知這門婚事非你所願,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麽簡單。”
兩姓締姻,堂上結契,婚書已呈給官署,這樁婚事已然板上釘釘輕易毀不得,如有人違誓斷斷不可。
她一夜未眠就是想着這件事,倘使顧硯執意送她一紙休書,大抵官署也是不允,且七出之條她一條不沾,更沒有充實的理由把她趕出去,所以她還有時間讓顧硯改變心意。
顧硯沉下心來忖度她話中意,他猜不透眼前少女的想法,到底是陰謀還是真心實意,但不論是這兩者中的哪一個,對他而言全都是枷鎖。
沈念慈久久沒聽見他回應,于是急忙又說:“只要顧少爺願意容我留在顧家,哪怕為奴為婢我也甘願。”
顧硯冷眼看着她,神色怪異的打量她想要看徹眼前的女子,兩人四目相對,女郎澄澈的杏眸赤誠又堅毅像燦亮的星辰耀眼。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忙撇開眼,方才的眼神不該是沈慕楹該有的,她應當是貪婪鄙夷且恥笑着看他,而非如此溫柔眸光粼粼宛如一汪清泉,映照着他那張臉。
方才脫口而出的那番話,待沈念慈反應過來已經為時已晚,她緊張地攥住衣袂。
直到男人清冷的語聲似寂寥的秋風飄進她耳中。
“我可以留你在我身邊,但你今後只能住在潇湘苑,也不必服侍我。”
沈念慈聞言怔愣了半天,爾後她欣喜道:“多謝二少爺。”
顧硯板着臉道:“行了,趁我沒改主意前快用早膳。”
幸而沈念慈未被喜悅沖昏頭腦,她依言溫順地坐下,兩人頭一次安安靜靜一起吃早膳。
*
躇足朱門外靜候的馬兒驀地嘶鳴,沈明濂笑着招呼仆從,吩咐他們将幾個朱漆木匣通通擡進馬車。
歸寧時顧家擡來幾擡回禮,他們沈家自然也得有些表示,要讓顧家看到他們辦事圓滿周到。
“此一別不知何時能再見,我們楹兒以後就多依仗顧少爺照顧。”柳氏說着客套話,目送顧硯由仆從擡着踏出沈宅大門。
顧硯面無表情,略微垂眼他把住輪椅的扶手,不冷不淡道:“我知道。”
柳氏讪讪噤聲,靜默許久她側身看着沈念慈,念及顧硯還在她僵硬地擡手撫摸她淩亂的鬓發,柔聲道:“你已為人婦,以後得好好服侍顧少爺。”
沈念慈愣了一下,失魂落魄地站着,心又覆了層寒霜,轉念想到顧硯上了馬車,她便沒再停留。
回程的馬車晃晃悠悠地前行,路過紛雜喧鬧的街市。
馬車裏安靜到落針可聞,寬敞的車廂堆砌滿了各種糕點绫羅,沈念慈看着滿滿琳琅的物什眼神黯然,她靠着車壁閉眸假寐,想着眼不見為淨。
“你的爹娘,待你似乎不太好。”察覺到她興致缺缺,顧硯沉吟片刻,素日難開金口的男人,突兀的道了句話。
他并未看見母女依依惜的景,反而瞧見柳氏眼中泛起的嫌惡,說得是體己話,但語調冰冷全然沒有骨肉血親間的難舍,只有道不清的嫌隙,血脈相連的骨肉,豈像他們這般生疏。
沈念慈仿佛被燙倒似的驀地攥緊拳頭,“娘親她憂心妹妹的事,所以今日身體有些不适。”
顧硯掀起眼皮一瞬不瞬的瞧着她,看她神色便知是在扯謊,他輕扯唇角冷笑道:“既如此,你這個做女兒的是該多關心你的母親。”
沈念慈暗暗嚼着男人的話,她看不透他的企圖,來不及應他,她便開始坐立難安總覺得小腹墜疼,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她肚裏翻江倒海。
忽然馬車一個颠簸,颠的她猛地往前頭栽了下去,顧硯下意識地伸手想拽住她的衣袂,卻還是遲了一步。
沈念慈摔得有些疼,但她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卻見一抹鮮紅洇染素色的毯子,她頃刻羞紅了臉,耳根也紅彤彤的,她慌忙撩裙遮掩,渾身地不自在讓她不停地顫動。
她竟然當着顧少爺的面生出這樣丢臉的事,這月信早不來玩不來偏偏這時來,讓她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藏起來。
顧硯察覺到她的異樣,盯着她的臉好一陣,旋即目光如炬地下移,瞥見那刺目的殷紅,當即便知道發生了何事,他不像那些粗人不懂女子葵水之事,約莫清楚她現下的境地。
沈念慈知道他在看她,羞赧地低下頭,緊緊攥着裙擺,忽然膝上一沉,男人寬大的長袍蓋住她的雙腿。
顧硯收回手不語,默默閉上眼沒再瞧她一眼。
沈念慈捏着松青色長袍,心裏滋味難以言說,長久緘默後她低聲道:“謝謝。”
男人的衣袍熏着清冽的白檀墨香,并不刺鼻也沒有濃烈苦澀的藥味,竟霎是好聞,也漸漸平複了她的不适。
臨到顧府,沈念慈下馬車時面容如紙蒼白,織雪扶着她步下來,看到她身披的長袍,輕聲道:“娘子,您月信是不是來了?”
以往都是月到中旬娘子的葵水方至,算算日子已然差不多。
沈念慈微微颔首,抿唇壓低聲音道:“你記得備好我的衣裳,我要更衣洗漱。”
織雪摟住她纖弱的肩,小心翼翼地攙她邁過石階。
男人寬大的衣袍垂地,待到潇湘苑時這件外袍沾了不少塵土,沈念慈解開袍子,信手丢到一邊便忙着到淨房洗身子,細細沐浴後她身子還是不太爽利,恹恹地半躺在軟榻上。
許是有些舟車勞頓,她眼皮沉沉乏累地阖眼,可不過半晌便疼得她瞬息清醒,捂着脹疼的小腹,咬牙隐忍着直到實在受不住她才喊道:“織雪……”
恰逢織雪在屋外,一時沒聽見等她回來,提着食盒,擡眼看到疼得死去活來的沈念慈她忙擲落食盒取來她常吃的藥。
沈念慈咽下清苦的藥,臉皺成一團。
織雪見狀又取了碗紅棗湯,伸手端到她面前,怕她沒力氣一口一口喂她。
沈念慈嘗過果然好了不少,紅棗微甜的滋味是将藥的苦味嚴嚴實實的蓋住,她喝罷還意猶未盡,可她清楚不可貪嘴,淺嘗了一下便放了回去。
眼眸微垂,她瞥見丢在地面的那件染血的長袍,袍子上染了不少污血,清洗起來怕是得廢些心力,頓了頓她道:“勞煩你幫我把那件袍子收起來,明日我親自浣洗。”
織雪低頭看到那件長袍,彎腰拾掇起來理了理,擱在別處,沈念慈盯着松青色的長袍好一會,然後閉眸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