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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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雖然很清楚沈家人接她回來的緣由,可親耳聽到他們綢缪的話無端得讓她四肢百骸冰冷了起來。
錢財、權勢這些東西都是在京為官行商之人舍不掉的,更何況顧家還能給沈家帶來功名利祿。
沈念慈仍記得那日,初見沈慕楹她滿頭珠翠,身穿華貴的绫羅絲綢面容姣好,俨然是大家千金,反觀她穿着粗布麻衣衣衫褴褛,裙角破破爛爛,足下沾滿淤泥,連雙像樣的鞋也沒有。
那時她便知道,她們之間橫亘着無法逾越的鴻溝,也隔開了她和親生爹娘的親情,沒想到自她進沈家門的那刻起,他們就謀算好了一切。
既撕破了臉,柳氏便再無所顧忌,她上下打量面容蒼白的沈念慈,試探道:“這幾日你在顧府,顧二郎可有對你……”
沈念慈搖搖頭,聲若蚊讷:“沒有。”
吳媽媽趕緊接話:“顧二少爺都不許娘子進房,也算冷落着。”
柳氏皺眉,埋怨道:“還指望着你嫁進去籠住顧二郎的心,你竟如此無用,但願你的肚子能争氣些,早日生下顧家二郎的孩子拴住他,以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些,倘若他沒有那個心思,你也要盡早打算納妾填房的事。”
“夫人,還有件事奴婢還沒跟你說呢,娘子她進門第二天就被趕去最偏的院子,想來顧二少爺也是厭煩極了她。”吳媽媽适時地添了一把柴,将這把火燒到了沈念慈的身上。
“當真是不中用,這才嫁過去兩天就被趕出正院,你怎得一點都學不會楹兒。”柳氏滿臉失望,語帶怨怼更多的還是憤怒,“這三個月請了那麽多師傅,你卻是這樣報答我們沈家恩情?”
沈念慈沒有半句反駁的話,只是兀自低着頭,輕聲應下。
柳氏長嘆了口氣,一臉肅穆的告誡道:“進了顧家就要謹言慎行,若出了什麽岔子,你就別想見你鄉野的祖母。”
沈念慈檀唇翕動,好半晌才道:“我祖母她如何了,可還安好?
柳氏字字句句直戳她心窩,言到最後她也不再隐瞞,坦誠道:“你的祖母已是風燭殘年,哪怕接到汴京城尋遍名醫也是藥石罔效,你若懂事就該明白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她話外的意思再簡明不過,她們從始至終都沒打算幫她為祖母治疾,而以她鄉下父母的性子,決計不會出半分銀錢給祖母,所以祖母只有等死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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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下這些話,柳氏帶着沈慕楹甩袖而去。
沈念慈鴉青羽睫微垂,神情悵然若失,痛苦和困頓兩種情緒蕪雜地糾纏在一起掙紮着仿若滾滾浪濤翻湧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攥緊指尖緘默無言,鼻尖一酸眼淚如破碎的珍珠一顆顆的滴落。
織雪心疼地摟住她,“娘子,莫要傷心。”
沈念慈淚眼潸然,“我與他們有着雲泥之別,連靠近他們都是奢望,又豈敢僭越呢,可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騙我。”
常言道生恩不及養恩大,他們雖生了沈念慈予她一條命,卻從未養過她,哪怕知道她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也只把她當做棋子。
她這條命,向來就容不得自己做主,無論是鄉野亦或是如今的沈家顧家。
織雪忍不住心疼道:“她們怎麽能這麽說娘子。”
她知道娘子幼時受的苦,雖然嘴上不說,可每當為沐浴更衣她後背縱橫交錯的傷痕展露出來,那全是她曾經遭過得難。
可心底的傷,終究是無法愈合的。
*
月落烏啼,零星的蟬鳴蛙聲此起彼伏叫喚着,像是要分出個伯仲。
“就是這裏。”織雪掌燈引商陸到淨房。
商陸踏進淨房,四處看了兩眼,滿意的颔首,外頭雖寒酸了些,裏屋的淨房倒還幹淨整潔,“有勞織雪姑娘帶路。”
織雪笑言,“商大哥和姑爺很是親近呢。”
“忍冬姑娘若沒有其他事,勞煩給我騰出地來,我要收拾一下方便幫少爺淨身。”商陸瞻顧左右對其避而不談,反而下逐客令。
見套不出話來,織雪悻悻離開。
送她走後商陸長籲一口氣,幸而只有今夜,熬過今夜便不會再有麻煩事。
織雪踏出淨房,忙将問的話告訴吳媽媽,“那商陸嘴嚴得很,奴婢一句也沒問,他就把我趕了出來。”
吳媽媽長嘆道:“世家公子的仆從果然不好糊弄,也罷也罷。”
說話間陣陣秋風拂動揚起帷幔一角,剛沐浴完的顧硯被商陸推了出來。
商陸見到沈念慈,又瞥了眼衣着單薄的顧硯,思慮到他們二人身份得避嫌便說:“少爺,夜裏涼我去替您拿條毯子。”
說着他奪門而出疾步去廂房,留下屋內兩人。
沈念慈坐在軟榻上,盯緊看着只着素白寝衣的男人,沐浴過後的顧硯帶着濃濃的草木香混了些許苦澀的藥味。
她是知道顧硯每夜都要泡藥浴的,只是這藥味委實不好聞,夾雜着清苦的草味。
顧硯攏了攏半敞的寝衣,他道:“你母親身子如何?”
用晚膳時沈夫人臉色極差,好似折柳般易斷,也不知現在是否安好,而且他很好奇,明明是一家人但總覺得他們之間疏離淡漠的好似陌生人。
沈念慈明晃晃與他對視,倒看得她自己頗為不自在,她揉揉眼故作矜持地端坐起身,“母親身子無虞。”
顧硯亦靜靜望着她,眼皮擡也不擡地接過仆從遞來的書放于膝上,又随意了翻開一頁,又問: “我記得你有位妹妹,她現身在何處?”
素有耳聞沈家的兩位千金小姐,性子各不相同一動一靜皆姝麗過人,可自他進沈府大門以來未曾謀面二小姐,且聽說這位妹妹幼時身子不好是養在靜安寺的,直到近幾日才接回沈家。
細長的手指輕顫,沈念慈輕咬下唇,清冷道:“她不喜露面,我出嫁時她到閨中朋友那裏小住幾日,現下還未回來,不過你也不必問她,她并不想見你。”
顧硯沒有追問,應聲後低眸看着書。
沈念慈心道逃過一劫,她強打起精神窩回榻上,杏眸輕斂把臉偏過去躲開男人那寒涼的目光。
孰料不過須臾,男人又問道:“你這屋裏的陳設倒沒有什麽貴重的陳設。”
沈念慈心頓然一顫,嗓音沙啞的應道:“有些物什當添妝帶去了。”
顧硯劍眉緊鎖,忽然覺得有點古怪,卻不曾往深處想。
織雪垂首福禮,“娘子,裏頭都收拾好了,少爺若乏了可随時過去歇着。”
顧硯應了聲,便兀自捧書認真看,而後他擡眸直直的盯着她瞧。
沈念慈沒聽見回音,揚起腦袋偷瞥他,卻正巧撞入他深邃如幽潭的眼眸之中。
見男人瞧着她,後頸冒起涔涔冷汗,她仍然記得前日那把冰冷的劍觸及她脖頸時的感覺,于生死徘徊的滋味并不好受。
顧硯阖上書,轉過輪椅背對她,看得沈念慈心驚肉跳,生怕他跌下來把腿再摔壞把罪甩到她頭上,猶豫了會兒,起身走到他身旁想要扶。
細軟的手剛伸出去,旋即仿佛想到什麽矜持地松了手,眼底劃過一抹細不可察的凄哀酸楚,“少爺早些安置吧,商陸就在門外候着,不會有事。”
顧硯眸光晦暗隐沒在微暗燭火,他看不清女郎的面容,卻聽出她輕飄飄語聲裏的酸楚,他緩緩開口,“今日回門我想與你攤開來說,我們還是盡早一刀了斷這樁婚事。”
不知為何,面對眼前的女郎,他竟沒來由的有些心軟,明明她是他最看不慣的那種女子,卻偏偏總能觸碰到他心底的那處軟柔。
沈念慈腳步一頓,忽然掀起裙幅,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嬌柔的身子不住的顫栗,但她咬咬牙鼓足勇氣道:“只要顧二少爺肯留我在您身邊,哪怕我丢了這條命也無妨。”
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長痛不如短痛她不妨說個明白。
顧硯有些震驚她的執念,劍眉微蹙他問道:“你為何執意留我身邊?你若怕我休了你,我可以書一封和離書給你,以後你回了沈家,也是衣食無憂。”
他委實不明白,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非要留在他身邊,他是個人人厭棄的廢人,從前差點丢了半條命,如今茍且活着卻好像行屍走肉。
而且他足夠容忍她,她竟這般不知足。
沈念慈伏跪在地磕頭:“求您。”
顧硯眉頭輕皺不予理會,他系好玉帶自行挪動輪椅走出了廂房,沒有只言片語。
過了半晌,沈念慈輕擡起頭,沒再聽見窸窣的聲響,她頹然癱倒終于支撐不住掩面而泣。
顧硯默默退到廊庑,恰好碰見去而複返地商陸,他見他出了房,立刻領悟當即推動輪椅轉到收拾妥當的廂房暫避風頭。
進廂房緊緊阖門,商陸輕聲道:“屬下方才探過,似乎是沈二小姐那出了事,而且沈家大小姐似乎受了委屈。”
顧硯置若罔聞,垂眸眼底驀地閃過女郎梨花帶雨的俏麗姣容,他心事重重地阖眸凝神,眼前流過女郎嬌柔的哀求聲,心頭突然劃過一絲動容,但很快這點異樣的情緒被他壓下。
商陸低頭看他,遲疑了會還是神色凝重禀說:“少爺還有一事,您得做好打算,唐七至今下落不明,派去林州的手下飛鴿傳書,告訴屬下唐七有可能出事了。”
接踵而來的難事讓顧硯蹙起眉頭,他倏地攥緊拳頭,對着燭火掩映的帷幔,神情好似蓄勢攻擊的猛獸,眸底閃着狠戾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