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潇湘苑
沈念慈帶着不多的衣裳倉促的被婆子趕到這處蕭條的地方,放眼望去四面磚牆滿是青苔,檀木門印刻着斑駁陳舊的痕跡,頭頂的門匾織纏了不少的蛛網。
再往裏走,屋內擺設皆蒙着白布,俨然曾經有人在這裏住過,掀開白布桌椅板凳展露眼前,但無一例外都有些許磕碰。
吳媽媽打量了眼屋子,嫌棄的說道:“怎就要搬到這晦氣的地方,瞧着就像是死過人的。”
她嘟嘟囔囔埋怨着屋內的擺件,邊走到裏屋,撩開破爛的帷幔,她厭惡之情更甚,到處的積塵到處的髒污,便連沈家的下人房也比這好得多。
沈念慈随意瞥了眼沒有太大的波瀾,她踱步走出去,擡眸瞧見院中伫立着一棵半人高的桂花樹,她欣喜地跑到桂花樹下。
沈府殷實宅邸也坐落在揚州城最繁華的地段,只可惜府裏的樹是昂貴的紫竹以及她從未見過的樹,見到這棵桂花樹她便想到了鄉野。
那時日子清貧無法裹腹,卻自在逍遙,不似現在被扯斷羽翼拘于四方天地之間。
想到這她的心情瞬間跌入谷底,不複方才喜悅神色,她垂頭喪氣的嘆了兩聲落寞的轉身回到裏屋。
織雪已經拿笤帚動手拾掇起來,沈念慈也挽起袖子上前幫襯了一把。
因還有些細軟放在汀蘭院,吳媽媽見沒有她能幫忙的地方,便前去取來。
卧房清掃幹淨後沈念慈踩着高凳努力墊腳擦拭匾額,卻意外撞見了顧璘。
顧璘仰頭看了會,朝她躬身一禮,“嫂嫂。”
沈念慈回頭望去面露驚訝,慢吞吞地跳下高凳,她往後退了兩步,微微欠身,“三少爺。”
如果沒有拜堂那日發生的事,他們兩或許不會有半點交集,此後雖未再見過他,可她心裏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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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任何一位新嫁娘在成婚當天發現和自己拜堂的男人是夫君的胞弟,若再遇見都會覺得有點點微妙。
顧璘看她獨自待在這,沒有藏着掖着,直接問道:“是我唐突,不過嫂嫂為何會在這潇湘苑。”
顧家最荒蕪破敗的地方就屬這潇湘院,且離汀蘭院極遠,二哥和二嫂是新婚燕爾,怎麽會舍得分別,即便是改住潇湘苑,又何至于讓二嫂親自打理。
沈念慈苦笑,低着頭思索良久,才開口道:“我怕是惹怒了你兄長,所以他一怒之下把我趕到這裏。”
顧璘驚異道:“莫非二哥心中芥蒂是我跟嫂嫂拜的堂。”
沈念慈忙道:“并非如此,是我不懂禮數……”
顧璘似明白了什麽,對着她笑,眉眼舒懶:“嫂嫂剛進門,許多規矩怕是不明白,我們家的這位二哥,不曾出事前就是争強好勝的人,每日用的膳食也經祖母之手照顧入微,二嫂怕是輕易讨好不了他既然要嫂嫂住在潇湘院,許是動了休妻的念頭。”
沈念慈聽到休妻兩個字,陡然間慌了,她小聲問道:“三少爺可否與我詳說,好讓我知道夫君有哪些忌諱……”
她嫁來匆忙哪裏清楚這些彎彎繞繞,且依吳媽媽的性子,她只管自己的事,其餘的事從不讓她知曉,還說她只需要安安靜靜地嫁到顧家,旁的事她一應不用費心,所以時至今日她還都不曉得顧硯的硯是哪個硯。
現在想來,她還是太單純了些,輕而易舉就相信人家巧舌如簧說出來的話,但眼前的人是顧硯三弟,有關他的事情他肯定比府上管家還要清楚。
顧璘愣了愣揚州城人人皆知的事情,沈家的千金竟渾然不知,可轉念一想,嬌養于深閨的千金小姐,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思量了會兒如實道:“二哥的忌諱連我也甚少知道,自我懂事以來只知道他生母去得早,及冠前都由祖母教養,他身邊沒有過通房,連近身伺候的女使也沒有,不過他對商陸倒是很上心,他們形影不離的,主仆二人幼時一起長大,從未分開過,勝過我們幾個兄弟。”
沈念慈頓了頓,“多謝三弟願告知此事,我心裏大概明白了。”
顧璘的一番話,讓她更深刻的理解了顧府的運作。
顧家從前确實是簪纓世族,然而天不遂人事常逆心,多年前皇子奪嫡分了不少黨羽,連當時的首輔也參與其中,前首輔力薦二皇子繼承大統,不僅如此他還拉攏了不少官宦。
顧家尊長雖身居高位,卻有铮铮傲骨,他不願随波逐流故惹惱了首輔,最後被貶官到揚州府下的一個小縣城做知縣老爺。
索性顧家的子孫都有血性,他們偃旗息鼓了幾年,又一步一步的棄官從商,如今鋪子都開到了汴京城,前不久還被陛下擡為皇商,可謂風頭無兩。
而這當中推波助瀾的人卻是顧老夫人,她是顧家的幺女,幼時飽受饑寒,招了贅婿入門生下三子,但她卻打破世俗由男子當家的偏見,僅憑她一人撐起顧家宗室,如今與顧家有交織的宗家全依仗這位老夫人。
顧硯生母走得早,一生下來就是由顧老夫人教養,他的偏執還有行事頗有老夫人的風範,誠如顧璘所言,顧硯是個輕易讨好不了的人。
樹影随風婆娑撩動,不經意間浮起幾片綠葉,顧硯透過窗牖餘光映入院子裏相對而立的兩人,他攥緊拳頭一抹愠怒浮上眉宇間,眼底的火猶如紅楓炙熱。
商陸推着輪椅,徐徐步行到門檻處,瞥見那兩道交纏的黑影,皺着眉頭道:“少爺,要不要……”
“不必管。” 顧硯轉動輪椅慢慢的靠近她們,木輪辘辘聲無比清晰,黃昏的光暈映射出他眼眸的陰鸷,英挺的身軀筆直地端坐着若不細看根本不知他原是雙腿有疾之人,“你記得派個人盯着她,再查查她的底細。”
若非阿姐因方才的事哭的泣不成聲,他又不願阿姐失望,他根本不會來潇湘苑,還恰巧看見他的三弟和他的‘妻子’在茍且。
顧硯避開他們二人回到書房。
小厮顫顫巍巍地跪地,脊背塌陷了三分,近乎匍匐在地面。
他大氣也不敢喘,瑟縮着脖子,面如篩糠慘白,卻仍然張口禀報道:“我們到處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唐七的身影,看到他的人說他興許往林州去了。”
林州此地伫立于崇山峻嶺之中,四處高山險阻陡峭山路更是崎岖難行,通往林州少說得有半月路程,他們緊跟唐七的馬車一路追,卻不慎把人給跟丢了,他深知明說的後果只能含混帶過,生怕硯少爺叱責。
顧硯擡手示意他退下,那日他墜馬,汴京城過來的郎中曾診說得好生調養,快則一年半載慢則十餘年,而正因如此顧府仆從女使都不敢有片刻怠慢,更罔論他離家後身無分文的處境,對他傷勢極為不利。
商陸冥思苦想,艱難開口問:“少爺,既然姑且找不到唐公子,不如我們……”
後頭的話顯得僭越,他再心直口快也懂得分寸,絕對不能張揚的說出來,便緘默不語把話咽進肚子裏。
顧硯微揚下巴,目光逡巡一圈轉到他臉上,“說罷,我不怪你。”
商陸道:“屬下想您不如和少夫人好好相處,後日少夫人就要歸家省親,少爺一同去吧。”
他知道少爺看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說到底少夫人是硯少爺明媒正娶的妻子,當着衆多親眷同僚的面嫁進來,如此遭受冷落,也會惹非議。
顧硯拂袖,冷眼睇他,“這樁婚事原就非兩廂情願的事,是他們強求來的姻緣,憑什麽要我接受?”
商陸還能說些什麽,他家少爺格外執拗,自然聽不得說不得,即便說了也當做沒說:“少爺……”
夜涼如水,徐徐秋風拂起枯黃的柳條,吹散落到窗牖,皎月映出的碎光斑駁的打在绮窗,輕輕搖影似月下美人婆娑起舞。
吳媽媽打開支摘窗,睨了眼天色,轉過身問裏屋的女使。
“顧二少爺今夜還是不過來陪少夫人嗎?”
顧府的丫鬟婆子自然不敢随意胡說,她們含糊圓說一個說的比一個玄乎其玄,有道大少爺腿疾未愈,恐耽溺女色傷身,亦有道他要為開春的會試勤學所以無暇顧及她。
這些哄人的話吳媽媽早聽得耳朵生繭,她只笑笑不置可否。
她們說的再天花亂墜也無用,她這個老潑皮走過的橋液也比她們走過的路多。
沈念慈篤定顧硯不會來潇湘苑,畢竟晌午顧硯的态度令她有些害怕,但她還是道:“媽媽,夜已深我也累了,不如今夜就先歇着吧。”
吳媽媽有些遲疑:“今日娘子你不是煨了雞湯,少爺他……”
“他沒有喝,我還被他趕了出來。”沈念慈驀地打斷她,也說清楚了緣由。
吳媽媽唯剩嘆息轉身就要退開,鼻端忽地吹來一股清冷的麝香味,她擡眼瞧那伺候的女使,“我好像昨日沒見過你,你是新撥過來的丫鬟麽?”
“奴婢賤名黎娘,剛從桂院過來,以後專伺候少夫人。”喚作黎娘的女使淺淺福身。
吳媽媽挑了挑粗眉,身邊越多侍候的人,娘子身份越容易敗露,她還是謹小慎微些為妙,“二少夫人身邊有陪嫁過來的丫鬟,不需要你伺候,勞您回話。”
黎娘低頭應道:“奴婢知道,只是是老夫人差奴婢過來的,奴婢不敢不從。”
吳媽媽默然,既是老夫人遣過來服侍,那她也不好趕走,心裏忖度着得把她打發到別的地方伺候,“那你便留下,就在織雪身邊幫襯她吧。”
不怪她多心,平白被塞進來一個面也沒見過的女使,她自然得多多留心,只是初見并不能看出她的意圖,只能放在身邊看看,若有害處那就把她打發走。
黎娘福了福身,掩落垂曳的帷幔。
沈念慈躺在床榻上凝着青帷紗帳,繡着百子千孫的大紅錦被蓋住玲珑有致的身段,料想以後的日子,她愈發的惆悵。
閉上眼祖母的慈藹的面容顯現在她腦海中,她忽地展顏一笑,原本諸事不順的頹唐也瞬息化為煙雲消散,她心情大好忙入夢會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