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鎮做題家
小鎮做題家
方歆被人喊醒的時候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家鄉話。秋風透過玻璃的縫隙擦了一下她睡得發燙的側臉，像是給了她個耳光似的。她猛地清醒過來，坐直了身體，又用普通話說了句：“抱歉。”
家鄉的秋天不會有這麽咄咄逼人的風，所以這裏只能是C城。她在這座城市7年了，很少犯像今晚這樣的錯誤，除非是聽到了鄉音。
“小姐也是Y省人吧？”沉默了一路的出租車司機忽然問道，語氣中帶了點兒偶遇老鄉的驚喜，但是又轉瞬即逝。或許因為他們都知道，在這座用分鐘來計算金錢的城市裏，任何客套和寒暄都是沒有價值的。
“嗯。”她模糊地應了一聲，掏出手機，幹脆利落的付好了款，“師傅麻煩幫我撕張票。”
大概兩個家鄉在1000公裏以外的人相聚在同一個出租車這事有點奇妙，司機在把小票遞給她的時候又親切地叮囑了一下：“姑娘，下次這麽晚坐車多個心眼兒，別睡那麽熟，要是遇到壞人就不好了。”
她接過票乖巧地道了聲謝下車，一邊關上車門一邊又笑着說：“大城市嘛，沒事的。”司機欲言又止，但沒再接她的話便把車直接開走了。
C城當然算大城市啦，只是她現在住在郊區而已嘛。
方歆剛下車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收好了票據便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毫不猶豫地打開了空調。每到11月她都要短暫背叛一下這座自己從小最向往的城市，濕冷濕冷的，連暖氣都沒有！但除了天氣之外，這裏的一切都讓她非常滿意。
她行雲流水地打開了音響，從冰箱裏拿出了一罐寫着英文的酒精飲料，然後給自己的浴缸放滿了水，挑了一款喜歡的浴鹽球丢了進去，欣賞着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玫瑰星河。
她小時候只在電視劇裏看到過這樣的生活，面對着身在福中不知福、直說“這種生活我真的過厭了”的主角，她總是想給他們兩個大耳光，然後向老天爺喊上一句：“選我吧，我願意爛在這種生活裏。”
只是她從來不是主角，今天偶爾奢侈一把，也是以過去三個月昏天黑地的工作換來的。此時此刻，躺在浴缸裏的她忽然想，她是不是該感謝這座經濟崛起中的城市，讓她這個小鎮做題家也能和那些生來就含着金湯匙的人有着類似的生活體驗，如果不去計算什麽成本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在出租車上補了一覺，方歆現在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困，甚至頭腦清醒了之後，她發現自己還欠着一份上司一份日報。
房間裏悠閑的舒伯特忽然變成了貝多芬命運般的“當當當當”，警鈴大作的她在心裏罵了一萬句髒話，最終還是着急忙慌地從浴缸裏走了出來，狼狽地把身體擦幹。
抱歉了，玫瑰星河，要去打工啦。
她端過筆記本電腦，熟練地登錄上了數據庫，打算在今天還有5分鐘結束之前進行一波亡羊補牢。
全部完成之後已經是淩晨1:17分，她裝着若無其事地把這份歸屬于昨日的日報發給了上司。對方秒回了個“收到”，大概率也是在加班了。
嘿嘿，被我卷到了吧？
她一邊有點扭曲地得意着，一邊合上了電腦，忽然就像被抽幹了全部力氣似的，直接歪在了旁邊的大床上，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毫不意外的被鬧鐘吵醒。方歆從業三年了，每天都忙忙碌碌，睡眠不足，靠着各種各樣的鬧鐘和備忘提醒勉強過活。她熟練地摁下了“小睡”按鈕，打算賴5分鐘的床再去上班。
從小到大，她好像只有這5分鐘是自由的，是可以漫無目的地躺平的。只是，5分鐘之後，鬧鐘總是會響的，她早就知道了。
半夢半醒，她隐約意識到這鬧鐘的鈴聲和工作日叫她起床的鬧鐘不太一樣，于是便勉強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她之前記下的鬧鐘的名稱和日程。
昏暗的手機屏幕上顯示：11月28日，星期六；鬧鐘名稱：校友日。
那沒事了，繼續睡吧。
她重新放下手機，又去拽了一下被子，勉強彌補了剛剛把手臂伸出溫暖被窩所造成的短暫損失，心中暗暗埋怨了一下3個月前的自己，真是too young too simple，大周六的給這種無聊活動設什麽早八的鬧鐘啊？簡直擾人清夢。
她畢業後就留在C城工作了，每年校友日都要去母校走個過場。但在這所全國最好的私立商科大學，校友日活動卻總是辦得有失水準。她作為在校生就很是嫌棄了，每每遇到校友日都會找各種借口出去躲一天；而之後作為校友，這活動的樂趣也僅限于欣卿大食堂的石鍋拌飯了。
正想順理成章地補覺到中午順便再去吃頓飯，但是不知道什麽東西激活了她的大腦，讓她忽然想起這個鬧鐘背後的故事。因為1周之前定下這個鬧鐘的她，完全不是出于什麽閑情逸致，而是勝！負！欲！
“音音，今年校友日會去的對吧。”
“今年咱們早點兒去呗，班裏同學說一起去看看楚教授，約了上午9:30。”
“今年排場可大了呢，好多外省的同學都要回來呢，範範說也會來，正好青青也有空，我們女寝302畢業三年再聚首呀！”
“但聽說陸煦也會回來诶，還要捐什麽獎學金呢……”
和閨蜜關于校友日的對話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方歆不得不承認，閨蜜的這一大串省略號體現了一絲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味。
她當時正被一天的工作攪得頭大，讀完之後各種各樣的情緒便都湧入了自己的腦海，頭更大了。
在精準過濾掉不該有的情緒之後，一種奇妙的勝負欲便驅使着她給自己定了個早上八點的鬧鐘，并決心在校友日當天豔壓群芳！
就讓陸煦開開眼，她方歆追求了18年的生活，為之不懈努力、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得到的生活，把她變成了一個多麽耀眼的人。
而且，這個人，是你陸煦之前不加珍惜，現在就再也得不到的人了！
如此振奮人心的動機驅使着方歆一屁股就坐了起來。
雖然之前，她計劃提前一周開始做身體護理，光子嫩膚和全身美白，再去搭配一身看上去就高攀不起的“戰袍”，提上她早就看中好幾個月的新款包包。但是，現有的時間約束和收入約束讓她不得不放下幻想認清現實。
問……問題不大。以她這行走高端金融圈3年的經歷，糊弄糊弄土包子陸煦綽綽有餘。
下了出租車之後，方歆着實感受到了閨蜜所說的“排場可大了”大概也包括了物理層面。被一大幫青春洋溢的面孔齊聲喊“歡迎學姐回家”的感覺實在是太讓人熱淚盈眶了！今年是什麽特殊的年份嗎，怎麽校友日忽然高端了一大個level。
“學姐好，請随我來登記一下信息。”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一邊做着登記，一邊替她做着日程介紹，“這個裏面是為學姐準備的校友禮物，內含欣卿地圖和校友日日程表。學姐來的有點早啦，目前開幕式還在進行中，大概上午10:00開始才會有社團表演和集市。祝學姐玩得開心！”
方歆感覺自己是在聽的，可是眼睛卻已經被那好幾百個忽然騰空的彩色氣球所吸引了。
上次看到這一幕好像還是在3年前的畢業典禮，各色各樣的氣球飛向天空，預示着個性鮮明的他們各自奔赴遠大的前程。他們也的确在越飛越高，同時也越走越遠。
回到今天，她雖然不太明白放飛氣球所代表的意味，但冥冥之中，她覺得今年負責校友日活動舉辦的人，大概骨子裏是個很浪漫的人。
和那土包子一樣，滿腦子華而不實的浪漫理想主義。
觸景生情式的無用回憶馬上就要開始了，方歆聽到了閨蜜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立刻收回了傷感，調整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轉過身去。
“發什麽呆呀，就等你啦，我們走吧！”
閨蜜跑過來挎過了她的手臂，把她拉到了人群中，大家簡單寒暄了一下便一起走向了經院大樓。方歆這才發現，在她剛剛對着空蕩蕩籃球場發呆的時候，班裏的同學早就在之前約定好了的集合位置等了她好久。
……那他呢？該不會剛剛也是看了她好久的笑話吧。方歆四下張望了一下，卻忽然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她這卷了一早上的成果，一時不知道該炫耀給誰看了。
“抱歉，就等我了嗎？我怎麽看着好多同學還沒來呀？”她含蓄地問道，不惜為了那一個人的行蹤巧妙審判其他“好多同學”。
閨蜜顯然沒有發現她這小心思，毫無保留地說道：“哦，你說青青是吧。楚教授是她親戚，她想看随時去看了，就不和我們去啦。”
……王一楠你個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的大呆瓜！方歆強忍住了對閨蜜翻白眼的沖動。
閨蜜似乎察覺到了她有點不滿意，又給出了一個答案：“難道你問範範？她說在高鐵上啦，下午到。你不是在群裏嗎？”
方歆的白眼還是翻過去了，這個人難道是以為她整天忙到昏天黑地連寝室群都不會看了嗎！她今早在出租車上還是惡補了一下近期聊天記錄，掌握了一波閨蜜們的行蹤的。
“哎呀，範範外省打工人嘛，請不下來假。體諒一下，體諒一下。”閨蜜又好脾氣地應付了她的白眼，承擔起了從大學開始的氣氛調節角色。
聽了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安慰，方歆簡直哭笑不得的。閨蜜的理解倒也沒錯吧，她穿得光彩奪目的當然應該是為了閨蜜局，關心閨蜜動向理所應得，怎麽會問一個和她分手了三年的狗男人呢……
不過，這倒也提醒她了，這狗男人現在也變成外省打工人了。
那個會在清晨6點起床晨跑、練球、幫她刷鍛、搶早八座位的陸煦再也不會回來了；那個會溫柔地幫她把起床鬧鐘按掉，再用不重樣的早餐花式叫她起床的陸煦再也不會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