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裏微微睜眼,紅燈籠撒下的柔光裏,一個有些陌生的少年專注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十分引人注目。
“你沒事吧?”
墨裏還沒回答,他的父親已經大驚失色地撲到了近前。作為一個強橫專制的封建式家長,墨班主對他教訓責罵居多,很少這麽關心到失态。
墨裏還來不及感動,墨班主從連連喊着他的名字突然就變成了關心另一個人。
“燕先生沒事吧?!快,快把他擱下,快看看手臂有沒有事?墨裏重得跟豬一樣砸這一下怎麽受得了?接他幹什麽他皮糙肉厚的摔一下死不了,快點看看燕先生有沒有哪裏受傷。”
墨裏暈頭轉向地不知道被誰拉了下來,擠到了人群外圍,那金貴的燕家少爺立刻就被一群人呼拉拉地圍了起來。他這個剛才集衆人矚目的寶貝蛋,一下子就成了無人問津的可憐蟲。
“喂。”墨裏頓時有些委屈,也不知道朝誰訴苦,“哪有這種爸爸啊。”
李少天走到他身邊,捏了捏他的胳膊。
“阿貍沒事吧。”
“吓死我了,現在心還嘣嘣跳,胸口有點難受。”墨裏摸着胸口訴苦,“腿也軟了,這兒疼,可能扭着了。”
李少天無奈地蹲下來,給他揉着他指的地方。
周飛站在不遠處,驚魂甫定地撸着一頭殺馬特紫毛。
“乖乖吓死我了。”
“關你屁事。”
墨裏仍舊很郁悶,看着那邊的衆星捧月。
頭一次不是別人關注的焦點,墨裏有點不習慣。
“這下好了,師傅這次請人吃飯有沒有作好人情不好,你這一下,他反而欠上燕家人情了。”連當釘子戶都沒那麽理直氣壯了。
另一邊那些溜須拍馬的人總算表演夠了,燕家少爺也終于證明了自己沒磕着沒碰着一點傷都沒有,墨裏覺得有幾個人看上去還有那麽幾分失望呢。
如果燕少爺在墨縣受了傷,再多留一陣子,他們就有更多獻殷勤攀關系的機會了。
肮髒的大人世界。墨裏帶着滿肚子腹诽,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沒用很大力氣,阿貍挺輕的。”燕少爺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就在衆人的挽留和道別聲中帶着老李走了。
什麽意思?墨裏不明就裏。為什麽臨走了還要強調他很輕?看不起他嗎?!
墨班主還在慶幸幸好燕凜沒事,不然他還保什麽戲班,睡大街去吧。
周飛突然給了他沉重一擊。
“這個家夥肯定是不高興了。”周飛摸着下巴,湊近墨裏沒話找話,“本來英雄救美挺帥的,被人圍着叼副叼個沒完,好像他是個弱不禁風的弱雞。他肯定生氣了,還裝呢,哈哈。”
墨班主頓時如遭雷劈。只顧着獻殷勤,他又忘了燕凜還是個孩子,争強好勝死要面子才是少年的本性。
這麽少年老成的人臨走還特意強調一遍他剛才接得很輕松,墨班主想否定周飛的話都找不到理由。
墨裏直接踹了周飛一腳:“你他媽說誰是美呢。”
“唉唉,我就是說一個成語!我說錯了還不成嗎?”周飛挨了一腳,還要跟人家解釋。
他爸爸周老總看不下去了。一個落魄的戲班子,要啥沒啥,充其量靠着墨城人幾輩子的情面混口飯吃,墨班主都得好聲好氣求他辦事,他的兒子怎麽在墨裏跟前反倒矮一頭似的?!
“周飛!我還沒問你呢,誰讓你過來的?回家再收拾你!走了走了,別跟這丢人現眼!”周老總揪着不争氣的兒子走向停車的地方,墨班主顧不上再懊惱,趕緊先把客人都送走。
他兒子今天的成果,唱了一出戲,效果怎麽樣還不知道,為了他反倒妥妥地得罪了兩個人,還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墨班主送完了人回到後院,中氣十足地要去教訓墨裏。到了墨裏的房間撲了個空,才知道他去了李少天那裏避禍。
這個戲園子的後院規模也不小,有着古舊的建築布局。墨家班将近一百個弟子吃住都在這裏,墨裏和李少天是惟二兩個有自己房間的人。
李少天敢摔他師父門板,骨子裏就沒有尊師重道的傳統觀念,因此墨班主在他房外喝罵拍門半天也沒能如願,幹脆站在院子裏把兩個人一起罵了一頓。
“老子的好事都讓你給禍禍了!你有本事一輩子窩你師哥房裏別出來!”罵完墨裏又罵李少天,直到魯伯來将他勸回去,總算還後院一個清淨。
墨裏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拿着游戲機打得不亦樂乎。李少天開門看了看。
“師父走了。你回房還是在我這睡。”
“懶得動了。”墨裏頭也不擡。
李少天拿開他的游戲機,墨裏頓時急了:“你幹嘛,我馬上通關了!”
“不怪師傅要教訓你。園子都快保不住了,就想着打游戲。”
墨裏湊過去要搶回游戲機,搶不過就舉着兩個拳頭怼着李少天的腦袋使勁搓。
“還不還!”
這是墨裏對付李少天專用的招式,跟蠟筆小新的媽媽學來的,每次使出這招都能達到目的,這次也不例外。李少天一只手整理被他揉亂的頭發一只手把游戲機還他,裏頭應景地傳來game over的聲音。
墨裏扔開游戲機,張開手臂躺到床上。
“沒了就沒了吧,以後正好不用被逼着唱戲了,你也不喜歡唱戲吧。唱戲可吸引不到那麽多粉絲小姑娘。”
“可是這裏是墨家班的傳承。”
“是啊,傳了多少代了?我都數不清。傳了那麽久,總有一天會改變,會消失。末代皇帝都保不住他的宮殿變成旅游景點,爸爸希望墨家班千秋萬代,怎麽可能。”
“至少不要在這一代毀了。”李少天嘆道。
“這是時代的浪潮,你們都是螳臂擋車。”墨裏嗤道,雙手交叉着枕在腦袋下面,“既然總會被毀滅,為什麽不讓它毀得潇潇灑灑,坦坦蕩蕩。四處跪求憐憫,把它放到可悲可憐的境地。奉上敝帚自珍的珍寶,再被別人嗤之以鼻,把它的尊嚴都踩在塵埃裏,拖着日子茍延殘喘,最後再讓它卑微地死去。這才是對它最大的亵渎。”
“阿貍,不要這樣貶低自己。墨家班最引以為傲的就是你,師傅捧出來的珍寶讓四座都驚豔,沒有人會對你嗤之以鼻。”李少天低頭去看占着他的床的師弟,卻發現剛才還長篇大論的人已經沒心沒肺地睡着了。
墨城飯店頂層豪華套房裏,燕凜脫下西裝挽起襯衫的袖子,對着鏡子小心舉起手臂。
兩只手臂內側都是青紫一片,用手指試探地戳了戳,燕凜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看起來身輕如燕的少年砸到懷裏真不是一般的沉,差點砸得他背過氣去。
燕凜拉下衣袖,拿出燕芳交給他的全部文件,找出項目企劃書翻看。
按着政府的規劃,在墨家班所在的區域,他們會在那裏建起幾棟商場和寫字樓,還有定位年輕時髦的休閑廣場。燕凜可以确定,未來南城一定會成為比現在的新城區更加便利繁華的娛樂中心。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會有一個老戲班的生存空間。
即便他願意給墨家班留下一席之地——在繁華的商圈裏找一塊地方并不難,只要讓設計修改圖紙就是了。也許沒有現在的戲園大,但肯定能給墨家班一個喘息之機。
然後呢?沒有人會去聽戲,那裏是屬于年輕人的世界,有商場,電影院,KTV,一個唱着老舊曲目的戲班注定是吸引不到顧客的。
墨班主是個固執專橫的老人,為了吸引顧客,他會逼着墨裏登臺表演,就像今晚一樣。
戲臺上睥睨凡塵的邪仙,卻只為祈求顧客手裏一張票。
飯局過後,墨班主忐忑不安地等了許久,又不斷通過人去說情,想親自拜訪燕凜,卻連燕大少的人影都摸不着。
幾天之後,終于傳來一個塵埃落定的消息。
他的老戲園,終究是守不住了。
忙活了那麽久,全是一場徒勞。專橫了一輩子的墨班主終于不用再壓制脾氣,當着好些人的面把“姓燕的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臭罵了一遍又一遍。
別處的拆遷工作都已經開始了,因為墨班主的四處活動,戲園子一直沒說定拆不拆,那些拆遷隊只能繞着戲園走。現在塵埃落定,墨班主還想守着戲園子當個釘子戶,看誰敢來強拆。只是堅持了沒幾天,四處亂糟糟的施工現場導致原先還有幾個的戲園常客也不來了。墨班主已經看到了他當釘子戶的未來,會把墨家班活活拖死。最終他不得不屈服,簽字領了補償款,帶着老老少少搬出了這個住了一輩的老戲園。
墨裏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校服兜裏,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看着各種大型機械開向前些天還張燈結彩宴請賓客的老戲園。
從他有記憶起,老戲園都沒有過那天那樣的熱鬧。那一天老戲園仿佛一個耄耋老人重回青春,精神百倍氣勢昂揚,吸引了整個墨縣的眼光。
也許在他不曾見識過的久遠的過去,老戲園也曾經有過那樣的無限風光。不管怎麽樣,在化為灰塵之前重新輝煌了一回,它可以了無遺憾了。
周飛帶着幾個小弟蹲在不遠處的瓦礫堆上偷偷觀察。墨裏翹課來到這裏,他也翹課跟了出來,幾個小弟覺得今天似乎是報仇的好時機,個個摩拳擦掌,讨論着如何配合壓制墨裏。
“呆會我們沖過去,兩個人攻他上路兩個人攻他下路,先把他手腳扯住,讓他不能動彈。然後老大再過去打他,這次肯定不讓他跑掉!”
遠處挖掘機開始隆隆地運作,堅固的牆體在大型機械面前脆弱得一碰就碎。大門倒下,外牆碎裂,挖掘機開進青石板地面的院子,原本天天打理齊整的地面被壓出一道道醜陋的裂縫。然後是會客廳、戲臺,後院的一個個房間,挖掘機在老戲園的肚腹裏橫沖進撞,小弟們在喧鬧的背景音中商讨得熱火朝天,周飛卻突然站了起來。
“他哭了!”
“什麽?”小弟們一頭霧水。
周飛扔下兢兢業業當惡棍的小弟們,搗着兩條腿就朝墨裏跑去。
“墨裏。”
墨裏聽着聲音轉頭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他的眼神充滿茫然,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不要錢似地一串串掉下來。
周飛心裏一陣發緊。連他深愛的玲玲朝他哭泣的時候,他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沒有家了。”墨裏哭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