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凜坐在首位,不斷有人來敬酒,他雖然未成年,酒量卻不錯,連喝了幾杯也沒有一絲醉意。
倒是老李看不過去,攔着不讓人再敬酒。墨城不算民風彪悍,卻也有一些粗犷不拘小節,好酒算是其中一項。不管你是多大歲數,既然一起共事,不敬酒就是看不起人了。
老李也有些擋不住,好在戲臺那邊傳來一陣動靜,他連忙指着戲臺。
“開演了開演了,大家看戲!別浪費墨班主一片苦心。”
戲臺上耍寶的小猴子們已經退了下去,幔布拉起,樂班子也息了鼓奏,後面應該是在布置舞臺,只有些微的響動傳來。
不多時,幾聲輕脆的鼓點在靜默中響起,慢慢地從輕到重,鼓聲越來越清晰,節奏也越來越明快。
随着鼓點漸停,一曲高昂的弦樂乍起,如同抛向高空的緊繃的弦索,未及下落,卻已消失在半空,
一拍過後,悠遠的笛音便揚了起來。那笛聲清亮婉轉,調皮地從戲臺上躍向四周,曲調舒緩下來時卻又顯出一絲慵懶。
這悅耳的曲音終于吸引了客人的注意,已經回到席間的墨班主笑着介紹:“這是墨家班最受歡迎的一出戲,全本叫度狐仙,這是其中的一折,名字叫戲道。”
他一直注意着坐在首位的燕大少,見他一雙眼睛已經看向了戲臺,墨班主總算稍稍放心一些。
有看過的客人已經笑着應和:“說起來這出戲也是好幾年沒演了,小阿貍長大了脾氣也大了。今天借着燕先生的光,我也能一飽耳福了。”
燕凜接道:“阿貍?”
“那是犬子的小名。”墨班主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趕緊茬開話題,“我來給大家講講這出戲吧,這戲裏說的是一只白狐在山中修道千年,化成人形,偶被凡人所見,便有修行者前來降妖除魔。其中有個道長在狐妖的領地落了單,就被狐妖所戲這叫戲道。”
燕凜輕輕點頭,眼神沒有離開戲臺,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聽。墨班主此刻就希望有哪路神仙作個法,讓燕大少把墨裏罵他傻鳥的事趕緊忘幹淨……
臺上幔布随着曲音緩緩拉開,露出來的布景不同于衆人想象當中的那種僅有一桌兩椅的戲臺,臺上布置得頗為精巧。墨綠的幕布上畫着些高大的樹木花草,前方還擺着幾叢實物的綠竹,一只青石造型的長凳,簡單的幾樣道具便營造起有些森然的深林場景。
離酒桌不遠的院子角落,四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正擠擠挨挨地躲在樹後,鬼鬼祟祟地探出腦袋往戲臺上看。
周飛用他爸的名義混進院子,還帶進來三個小弟。他們自然不敢往酒桌前頭湊,就在遠一點的地方找個好角度,周飛舉起相機對準戲臺,發誓要把墨賤人等一會的醜态一秒不落地拍下來。
戲臺上曲音漸弱,還是那有些陰森的密林,未見人影,先聞人聲。
一道清亮柔和的聲音緩緩念白,說的不是墨縣的方言,不是數得上名來的任何一種戲腔。那種咬字仿佛将每一個字都托在舌尖,滾過齒列再輕輕吐出,十分陌生,卻和諧悅耳。
“花界傾頹世事遷,紅塵蝼蟻悲華年。凡家不懂仙家事,與天同壽,我為仙。”
簡陋的戲臺并沒有高檔的音響系統,甚至看不到話筒。那念白的聲音帶着一絲飄渺,似乎是從戲臺後面傳來的,又似乎響在衆人的頭頂之上,有人情不自禁往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幕布上描畫的高大繁茂的樹冠。
那道聲音飄忽不定,自稱為仙,卻分明含着與這森然布景融為一體的邪氣。即便不懂戲的觀衆,也分辨得出那不是仙家該有的氣息。
燕凜臉上沒有墨班主希望看到的神情,他只是一直看着空無一人的戲臺,視線專注。不過他做事向來專注,墨班主實在猜不透他到底滿意不滿意。
樹後面的周飛手一抖,相機畫面就糊了。蹲在下面當托架的小弟也摸了摸手臂。
“我怎麽覺得有點冷。”
“就是陰森森的。”
“剛才那是墨賤人的聲音?”周飛不确定地問。
“是吧。這戲腔怪好聽的。”
“好聽個屁,什麽陰陽怪氣的,就該打死。”周飛恨恨地道,繼續架着相機拍攝。
念白聲悠悠飄散在空中,幾聲笛音突起,仿佛樹間驚飛的小鳥,叽喳叫着散開。
就在所有聲響漸漸歸于平靜之際,一道銀色身影突然橫貫戲臺,如閃電一般劃過長長的痕跡。鼓點驟起又驟停,那身影随着停住的鼓點突兀地定在戲臺另一側,四肢和身軀扭轉出妖邪的魅惑,漆黑的發絲揮散如瀑,身形穩如磐石,揚起的脖頸卻纖細脆弱得令人心折。
矛盾的結合體,一只從古戲文中來到現世的妖。
衆人完全來不及看清他是從哪裏上場的,仿佛真是從茂密的林間,拂開枝葉驚飛鳥雀,沾着一身晨露降在臺前。
他定住身形之後,衆人才看清,那劃過舞臺的銀色痕跡來自長可逶地的戲服,燈光下閃着銀色的微光。只是不知是什麽小把戲,它在肉眼可見地不斷回縮,仿佛是白狐的尾巴所化,直到縮成正常的長度,裹住少年高挑的身軀。
淡雅的油彩描畫凸顯着少年的修眉俊目,黑如點漆的眼眸緩緩流轉,幾乎能溺斃每一個膽敢注視着它的人。
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避免與那雙眼睛對視。只有燕大少微眯起雙眼,目不轉睛。
戲臺上狐妖的視線輕輕一掠,似乎掃視過臺下的芸芸衆生,又似乎什麽都沒看,百無聊賴地轉過臉去。伴着響起的樂音,步履輕擡,踏着略顯奇異的步伐,繞過戲臺,來到青石前。
少年慵懶地倚在青石上,唱:“香煙袅袅,白晝沉沉,流水空山對風林。我本是仙山精狐,神女點化,林中千年修得此身。夏日煩長睡昏昏,落花不語,小仙我閑卧苔蔭。”
“這是生角還是旦角?”一直沉默觀戲的燕大少突然問道。
墨班主頓時受寵若驚,連忙回答:“燕先生有所不知,我們這地方戲和常見的劇種有相通的地方,也有些不同的地方。這出戲文狐妖不分男女,全本戲文裏他游戲人間,有時化男有時化女,本體不作區分。狐仙這套行頭妝扮也是一輩輩傳下來的,還有些狐仙耍弄的小把戲,都是定式。”
燕凜點了點頭,又不作聲了。
戲臺上的故事還在推進,俊逸的年輕道長迷失在深林中,誤入狐妖領地,被百無聊賴的妖當作消遣的把戲,三擒三縱連番戲耍。少年的唱腔清越柔和,偏偏行事詭谲,完美地貼合了狐妖不谙世事的天真,卻有着天真的殘忍,輕易地将看戲人也拉進戲中,令人心悸又貪戀。
這折戲最後在狐妖玩膩了準備殺死道士時,戛然而止。
下場時那銀白色的身影轉身走得幹脆利落,在衆人意猶未盡之間,只留給臺前一個潇灑無情的背影。只有道長出了戲,變回塵世中人,在臺上拱手謝幕。
後面的事情,就與超脫凡塵的妖沒有關系了。推杯換盞阿谀奉承,是屬于俗世的煙火。
墨班主顧着燕大少的年紀,沒有給他敬酒,只是帶着些讨好地詢問他的意見。
“燕先生覺得如何?我知道芳華地産準備在這塊地皮上建娛樂城,戲班也是墨城娛樂的一部分,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實現雙贏的局面。”
燕凜自己端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些酒水,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我會向姑姑傳達墨班主的意向。”
還是滴水不漏。
墨班主好生無奈,想想他那個任性的兒子,再看看別人家養的這兒子,差距怎麽這麽大呢?這要是他兒子他就先揍一頓。小小年紀裝什麽逼?對了,他還喝酒,這是要揍斷一根雞毛撣子的節奏。
墨班主只能在心裏打別人兒子,飯局還是得熱情地陪到最後,只是不準人再給燕凜上酒,拿了一瓶2.5L的大可樂來給他喝。
“墨班主這是一派慈父心腸。”姓周的地産商調侃道,“對了,你家少爺唱了一出戲,還沒吃飯吧?趕緊叫過來一起吃啊!不能餓着孩子。”
墨班主哪敢讓墨裏出來?那就是個不定時炸彈,誰知道哪句話就能炸翻這一桌子。連番推辭,就是不叫墨裏上桌。
周姓地産商在這裏關心別人家的孩子,卻不知道他自己的倒黴兒子此時正腫着兩只眼蹲在戲園的大門外頭,被小風吹得直流鼻涕,還是堅挺地守在原地。
“老大,別守了,太冷了。回家吧,反正明天上學也能見着墨裏,到時候再找他報仇就是了。”
周飛固執地咬牙:“我老早就給他下了戰書,今晚8點不戰不散!怎麽能先跑!要我面子往哪擱?我就不走,我就等他出來。”
“老大什麽時候下的戰書?”
“他唱戲的時候。”
“老大你神經病啊!這叫早個屁啊,你不是沒事找事嗎?!”
“你罵誰呢?!”
眼看着周飛和他的小弟差點內哄,一道聲音此時從高處傳來。
“死周廢,你又皮癢了?來找打啊。”
周飛甩開小弟,擡頭看去。
只見他的死對頭正坐在戲園大門上頭那帶着古意的飛檐上,垂下的瘦白腳腕旁有一只紅燈籠,把他露出來的白皙皮膚撒上了一層紅光。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像一只驕傲的孔雀。
他臉上是洗過的清爽,頭發也濕漉漉的,肯定是卸了妝來的。
還化妝卸妝,都是女孩子幹的事,女裏女氣的,不要臉。這是一個很好的嘲點,周飛幾度張嘴想打壓一下老對頭的嚣張氣焰,都沒能成句。最後只咕嚕出一句:“墨賤人,你給我下來。”
“死周廢,誰準你這麽跟我說話的?!你知道我是誰嗎?!”飛檐上的少年眉頭挑起,得意洋洋。
周飛不由就想起剛才戲臺上那不可一世的狐妖了,忍不住順着他的話問了一句:“誰啊你?”
“我是你爹。”墨裏說着哈哈一笑,手裏撿了幾顆小石子占着地利之便朝下砸。
周飛被砸得嗷嗷直躲,幾個小弟都跑了,就他還在下面跳腳:“墨裏你給我下來!”
“你爹聾你爹聽不見。”
兩人正打得不亦樂乎,大門內傳來一陣說話聲。墨班主的飯局完美收官,正和大弟子一起送幾個貴客出園子。
周飛連忙縮到一旁,怕被他爸看見。墨裏也不再扔石子,晃着腿坐在飛檐上,話別的貴客們就在他的腳底下,他鞋子掉了都能砸到兩三個。
正下方就是那個想拆他家的燕大少。
燕裏脫鞋朝下比劃一番,想象着把鞋扣在燕大少頭頂的場景。
恩,算了,為了他老爹的心髒着想,還是不要了。
墨裏彎腰穿鞋,誰知他坐的地方年久失修,瓦片早就不穩。他一用力,瓦片頓時一滑,出溜一下就掉了下去,連個借力的地方都來不及抓,滑下去的姿勢也無法緩沖着力。
這老派的戲園大門檐子至少有一層樓那麽高。墨裏半空中緊緊閉上雙眼,不敢看自己樂極生悲的結局。
下面的人聽到響動都擡頭看,一看到是墨裏從上頭掉了下來,墨老班主差點吓到心髒驟停,一旁的李少天想也不想趕忙跑去接。
貼牆躲着的周飛本該樂看老對頭摔個狗吃屎,這夠他得意到明年了。沒想到身體先于腦子,一個箭步跨了出去,大張着雙臂像個狗熊一樣跑了過去。
周姓地産商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周飛你來幹什麽?!”
墨裏覺得自己好像落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長到他都已經把自己跌斷腿打着石膏娶媳婦生兒子送孩子上學的大半生都預想了一遍,才突然感到落到實處的感覺。
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兩條手臂托着他的後背和腿彎,牢牢地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