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裏跟着李少天過了馬路就甩開他的手:“放開我,我不回去。”
李少天無奈地看着他:“阿貍,今天這場戲對墨家班真的很重要,不然師父也不會逼你。師父花了很大心思才邀來這麽多人,要是搞砸了,墨家班的生存都成問題。你想想劇團裏這麽多人,沒有墨家班該怎麽生活。”
“是嗎?”墨裏挑着眉毛斜觑着他,“墨家班很重要嗎?我不覺得啊。師哥有半年多沒來劇團了吧,可是師哥混得更好啊,聽說好幾家酒吧都要請你駐唱,女粉絲天天捧場。不比在墨家班唱那些老掉牙的戲強多了。”
“那些都不相幹。”
李少天不想過多談論他在外面的打工兼職。雖然比起劇團的事務,酒吧駐唱的工作反倒更像他的正職。他也的确因為在外打工很久沒有回過墨家班,但今天的場合卻是不得不回的。
“阿貍,別的事都可以随你的性子來,今天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師父為了今晚的宴席操勞了多久,這幾個月他眼看着老了那麽多,你忍心讓他失望?”
“哦,我忍心啊。什麽宴席說得那麽好聽,不就是拍馬屁的酒局嗎。他要奉承那些富商官員就讓我去唱戲?怎麽不幹脆做戲做全套自己扮上去唱啊?誰愛唱誰唱,我反正不唱。”
墨裏回答得沒心沒肺,任性得油鹽不浸,讓李少天很是頭疼。
他繼續抱怨着,懊惱地踢了一腳街邊的欄杆:“也不看看他請的那些人,好多都是我同學的家長。以後學校開家長會他好意思去嗎?”
墨裏對于父親的安排是感到屈辱的。
以前他就讨厭父親的專制霸道,從監禁着他學唱戲,他才十五歲父親仿佛已經連他五十歲的路都規劃好了,用戲班裏那些老舊的戲服行頭,厚重的油彩,灰暗的弦索胡琴,将他牢牢地圈在那一方透不過氣的天地。
這次更不同于以往的演出,這次甚至是讓他唱戲去取悅那些人,寄希望于那些有錢有勢的人物在酒桌上吃喝得滿足了,看戲看得高興了,擡擡手給他們那個卑微的劇團一條生路。
墨裏感到難以忍受。他寧願和那座老舊的戲園子一起在推土機前面化為飛灰,也不願意屈從這樣的安排。
他從來都是被人捧着的,小時候在戲班裏有叔伯們疼寵,衆師兄弟衆星捧月。長大上學又被女生追捧,情書塞滿書桌,每天中午的午飯都沒去食堂吃過,愛心便當就能收到好幾份。就算是和他不對付的周飛之流,也是被他踩在腳下的。
現在卻要他去給那些人唱戲?如果他去唱了,以後在周飛這些廢物同學面前就再也擡不起頭了。
寧折不彎是特屬于少年的驕矜,他打死都不會唱的。
墨裏推開李少天就要走:“你都多久不回戲班唱戲了,我爸催你幾次都不回來,還好意思來勸我?今天又回來幹什麽?你愛唱你自己去唱,走開,別擋我的路!”
李少天不敢狠攔這個師弟,不然以他的脾氣更要對着幹,他太了解墨裏的任性。卻也不能放他走,只好跟在他身邊苦口婆心地勸阻。
墨裏捂着耳朵自己念叼,蓋過李少天的聲音:“聽不見我什麽都聽不見,不聽不聽王八念經,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李少天被罵得好無奈。
“唉喲我們小阿貍罵誰是王八呢?”
墨裏悶頭往前走,冷不丁就被迎面的來人攬到懷裏。
小城市就是這點不好,走哪都是熟人,躲都躲不開。
墨裏放下手郁悶地看着來人,肩膀還被對方攬在懷裏,他也不能甩開,因為是長輩。
李少天在一邊先喚了一聲:“魯伯,您也出來找阿貍的?阿貍馬上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墨裏還在堅持,倔強地抿着薄唇。
魯伯是墨家班最年長的老藝人,七十歲的老人一輩子沒幹過別的,就在戲班裏唱戲,兒孫也都繼承了衣缽,兩個兒子現在都是墨家戲班的演員,小孫子也在拜師學藝。
他唱了一輩子墨家戲,也在那個戲園子裏住了一輩子。他就是李少天所說的那種戲園子被拆了之後,就無以謀生的那一類人。即便是小輩的兒孫們,只會唱戲卻沒個一技之長傍身,離了墨家班或者回鄉專心務農,或者出去打工出賣體力。
但是魯伯還有心情安慰墨裏。
“沒事,沒事,不回去就不回去。我們阿貍不想幹的事,誰也別想逼你。你爹也是老糊塗了,我去跟他說。”魯伯慈愛地拍了拍墨裏的頭頂,“去吧,自己去玩。有錢買飯吃嗎?拿着。”
魯伯掏出手帕包裹的幾十塊零錢,都塞到墨裏手裏,揚手叫他走。
“阿貍找同學玩去,去打電動游戲機也行,等酒局散了再回來,別管你爹怎麽說。”
“魯伯——”李少天有些焦急。
魯伯反倒回頭沖他黑臉:“你這個大師哥也不是個好東西,半年不回來一回來就逼阿貍,不怪阿貍罵你。”
李少天唉了一聲不敢再勸。劇團裏這些叔叔伯伯都溺愛墨裏,不然他也不能養成這麽嬌縱任性的脾氣,只是一想到晚上的事他頭都要大了。
晚上必須演度狐仙,但墨裏不願意唱,還有誰能演那漂亮的小狐妖?!換了別人根本是要弄巧成拙,換成別的戲本也根本行不通。
對外行人來說,墨家戲的全部劇目中只有度狐仙這一出戲能讓人看到美感,換別的戲就不是娛樂是趕客了。
墨家戲的戲本都是取自鄉間,本來就是演給村民們看的,故事大多簡單粗糙,主角多是村夫村婦,唱腔也很單調,鄉土氣息濃厚。這些戲受農民群衆的歡迎,但是不能搬到今晚那些客人面前。
惟有那一出度狐仙的連臺本戲,和墨家戲其他戲本完全不是一個畫風,也不知道是什麽年代由什麽人創作的,沒有一絲土氣粗俗,從扮相到身姿唱腔,都稱得上精巧雅致。
度狐仙的主角是一只狐妖和一個修行的道士。這出戲向來是他和墨裏的固定搭配,雖然他們已經很久不唱了,但自小打下的功底早已把這出戲牢牢刻在了記憶裏。一連十二本,唱全了要連唱十二天,每一句詞都在嘴邊,張嘴就能唱。
只是再熟練,他也不能一個人唱獨角戲。
李少天無奈地看着墨裏猶猶豫豫遠去的身影。
“別看了,先跟我回去吧。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也去園子裏幫幫忙,別光想着為難師弟。”魯伯哼了一聲,背着手先走了。
墨裏手裏攥着魯伯給的錢,反倒不知道該去哪了。他在街邊徘徊了幾趟,又回到之前打架的草地上,坐了下來。
周飛那個蠢貨也走了,草地上只有幾個小孩子在跑來跑去地瘋玩。
墨裏垮着肩膀坐着發呆,鎖骨下面挂着的玉佛露了出來。他用指尖摸了摸,觸手溫潤,那大概是整個墨家戲園子裏最值錢的東西了。是他小時候生病的時候,幾個長輩湊了不少錢請回來的護身符,還請高僧開過光。
平時連買幾個包子都要反複砍價的長輩們,卻花了一年的收入給他請來了玉佛。
幾個小孩子突然跑過來圍着他叫道:“哥哥,哥哥,我們要賽跑,你不要在這裏擋着路啊。”
“滾。”墨裏板着臉一兇。
幾個孩子一呆,大概是沒想到碰上這麽不講究的大人,居然跟小孩子發脾氣。
兩個小的嘴一咧就要哭出來,墨裏站起身拍拍屁股,彎腰露出一抹親切的笑容:“別哭別哭,哥哥陪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幾個小鬼覺得眼前好像被什麽發光的東西閃了一下,連哭也忘了,都怔怔地擡頭看着,又怔怔地一起點頭。
“要賽跑,那小朋友們準備拿什麽當獎品呢?”
“老師發的大白兔奶糖!”
“贏的人可以全部吃掉!輸的人一個都吃不到!”
孩子們瞬間忘記剛才的不愉快,圍着墨裏叽叽喳喳。
“哇!原來是這樣啊,小朋友們真乖,哥哥陪你們一起玩好不好啊。”
“好!”
十分鐘後。
“哈,我贏了,糖都拿出來!”
一群小鬼哭喪着臉在草地邊坐成一圈,一個個掏出兜裏的奶糖,排着隊送到前面那個趾高氣揚的哥哥手裏。
墨裏贏了一場比賽,收了一口袋大白兔奶糖,心情瞬間舒暢起來。
“恩,舒坦了。既然那些蠢貨都恭候着等我唱戲,那我就勉為其難,給他們施舍一出好了。”
墨裏當着小鬼們的面吃了好幾顆奶糖,看着他們饞得直吞口水,心情頓時更好,把剩下的糖都裝起來,轉身哼着荒空走板的自創小調走了。
“聽liao我的戲呀,出門踩狗屎~看liao我的顏呀,明天就破産~喝liao我的酒呀,還想升官?做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