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墨城飯店是墨縣條件最好的賓館,也是墨縣惟一一家四星級酒店,燕氏姑侄就下榻在這家酒店。
盡管住的是小城裏最好的酒店,酒店裏最好的房間,向來養尊處優的燕大小姐還是不滿意。燕芳一來就要求把整個房間裏的用具都換上新買的,連沙發罩布也沒落下。燕凜帶人按她的心意布置了大半天,才勉強安頓下來。
如今已經在這裏住了八九天,燕芳本就不多的耐心就快要磨沒了。
燕凜正在洗手臺前對着鏡子認真地打理衣襟領帶。撫平衣褶的指尖細長白皙,在鏡前燈的映照下散發出清冷的色澤。深色修身的西服穿在颀長的還帶着少年氣息的身軀上,成熟與青澀的碰撞卻顯出幾分鮮明別樣的魅力。
燕芳沒有敲門,徑直進了侄子的房間,身上穿着大紅色火熱張揚的衣裙,即便來了墨縣就沒怎麽出門,臉上仍畫着精致的妝容,她抱臂倚在門框邊看着燕凜一絲不茍地準備出行。
“你這樣可真像你爸。不是六點才開始嗎這才幾點。”燕芳伸頭去看客廳裏擺放的時鐘。
“我不習慣遲到。”燕凜笑道。
燕芳神情恹恹地抱怨:“你早該聽姑姑的話,那些溜須拍馬的飯局推了就是。聽說是什麽本地地方戲班的班主。都什麽年代了,還唱戲,又不是京劇國粹藝術家,就是一群土老冒。看你這勁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見總統呢。”
燕凜只是微笑地聽着,并不打斷她的連篇怨言。
燕芳吹了吹豔紅的指甲繼續抱怨:“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瑣碎,不是都有合同法規嗎,我們照章辦事,誰要不服就讓他上法院。非要不死心來說情,沒完沒了的,我都煩死了。”
“中國不比國外,人情是避不開的。能和氣生財,何必趕盡殺絕。”燕凜笑道。
“誰趕盡殺絕了,不是給他們錢的嗎。給錢都不行啊,還要怎麽樣。早知道這麽麻煩,我就不開什麽房産公司了。”
“姑姑,你明明把事情都推給我了吧。”燕凜哭笑不得,“你來這麽多天就去逛了兩回商場,買衣服也嫌麻煩嗎。”
“是煩啊,這裏商場都沒什麽好逛的。”燕芳嫌棄地直皺眉,“悶死了,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破地方,我和姐妹們都約好要去英國玩了。”
燕凜耐心聽着她的牢騷,衣衫儀表也已打理整齊,拿起洗手臺上的手表扣在腕上。轉過身來的時候,幾縷烏黑的發絲在額前滑落。
“姑姑,是你不想接受爺爺安排的相親,自己承諾的要做一番事業。這是你公司開張第一個正經項目,做不好的話,你不怕回去爺爺就把你嫁到他戰友家裏聯姻。”
燕凜笑着說道,燕芳卻似乎受了很大驚吓,誇張地抱起手臂搓了搓。
“別提那茬好嗎?!什麽聯姻不聯姻,我要吐了。”燕芳拍着胸口作勢嘔了幾口,跟着燕凜的腳步走到客廳,殷勤地推着他的肩膀将他送到門邊,“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姑姑未來的人身自由就在我們小燕總身上了!加油小凜,搞定那些土老冒!下回放暑假姑姑還帶你出來玩。”
燕芳的話尾落在門外随行人員的耳中,他露出一臉難以言說的表情。
敢情他們這些老少爺們當成天大的事就是人家小少爺出來過個暑假啊——想想他家那個一放假就鑽電玩城的臭小子,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門外等侯的随行人員是縣長安排的本地人老李,職務是縣政府一個普通科員,在燕家人停留墨城的這期間,他別的工作一概放下,只專心陪同這兩位。
燕芳基本不出門,燕家這位少爺但有出行老李就寸步不離地跟着,省得他人生地不熟出什麽差錯。墨縣治安還算不錯,卻也有一些偏遠小城固有的歷史遺留地頭蛇問題,縣長生怕這位財神爺被哪個不長眼的沖撞了,撞走了墨縣的財運就壞了他的大事。
黑色的轎車緩緩駛離賓館門前,燕凜坐在後座,面無表情地看着車窗外,車裏的氣氛有點嚴肅。老李跟他行程跟了這麽些天,将這位小少爺的脾氣也摸清了幾分,他在正事之外很少跟人閑聊,并不代表他不高興,大概就是不愛說話。他也老實地坐在前座,閉嘴當鹌鹑。
車子停在人行道前等紅燈的時候,一大幫約有十幾個青少年擠擠蹭蹭地從車頭前走了過去,似乎還在吵嚷着什麽。
燕凜仍舊沒什麽表情,一直沒有焦點的目光卻似乎在那一行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扭頭看着他們走遠了。
老李眼明心快,馬上就捕捉到這位冷淡得不像個孩子的燕少爺那微末的興趣,嘴巴立刻就殷勤跟上了。
“那都是附近墨縣一中的學生,這個時間剛放學。燕先生要是有興趣,我可以去聯系,請您參觀一下一中。一中正在評選省重點中學,這兩年辦得還是挺不錯的,不是那種死讀書讀死書的應試教育風氣,響應國家號召,素質教育開辦得很有特色,咱們的學生出去可不是那種只會考試的書呆子……”
“不用麻煩了。”燕凜笑了笑,頓了片刻又道,“應試教育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滔滔不絕的老李立刻識趣閉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那雙向來善于體察領導上意的慧眼,剛才仿佛從這位小少爺客氣的笑容裏品出了一絲不屑……
差點忘了,這小少爺也在上學呢。一中辦得再好又哪能比得上人家的學校。他提這茬幹嘛?!真是吃飽了撐的。
老李正在暗自懊惱自己的失策,卻聽後座那位冷面神又道:“他們要打起來了。”
老李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見剛才那一幫學生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推搡到了一起,中間站着一個女生,左右支拙,柔弱地捧着胸口,一臉泫然欲泣。
“沒事沒事,墨縣這些孩子野慣了,出不了大問題。我找民警處理一下。”老李正說着,綠燈亮起,車子緩緩啓動,将那一群學生遠遠地甩在後頭。
夕陽下的草地上,十幾個學生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批人馬。一邊是一個挑染着幾縷紫毛的高個子殺馬特為首,身後站着十幾個小弟,個個面色不善地盯着對面。
另一邊卻只有一個人。個子高挑的少年兩手插着褲子口袋,略微淩亂的發絲在微風裏輕晃,昂着纖長的脖頸,耷拉着眼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他頭發烏黑,修長的眉毛烏黑,眼珠子也是烏黑的,露在外面的臉龐和脖子卻在西斜的陽光下白得發光。一中的藍白條紋校服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露着半拉白皙的鎖骨。
站在中間的女生往他這裏看上一眼,就不由自主地羞紅了臉。
殺馬特一看就來氣,跳腳指着對面的少年:“墨裏!你這個死賤人,你搶女人搶到老子頭上來了?!你今天不下跪給我磕頭叫爺爺,老子打不死你!”
站在中間的女生兩眼含淚地看向殺馬特:“周飛,不要這樣,你聽我說,和墨裏沒關系。”
殺馬特一臉痛心深情,向女生伸出一只手:“鈴鈴,如果你還愛我,就到我身邊來,我不會問你以前的事!”
女生一只手捂住嘴,猛地轉頭看向墨裏,欲語淚先流。
“不,周飛,我不能……”
“為什麽,鈴鈴!不是說好畢業以後就嫁給我的嗎?!”
墨裏擡手挖了挖耳朵:“周廢,你還打不打?不打我可走了。再說你的女人是哪位?我不認識。”
“墨裏,你怎麽這樣?你收了我親手織的圍巾。”女生淚眼朦胧看向他。
“每天有那麽多女生送我東西,我記不過來。”
殺馬特越聽怒火越旺,大喊一聲:“墨賤人,你別太狂!”一蹬草皮就沖了過來。
兩人從同上一個幼兒園起就不知道互歐過多少回,互相都經驗十足。墨裏向後退了兩步,一閃身長腿一別,就把進擊的殺馬特絆了一個狗吃屎。
殺馬特馬上翻身朝上,一挺身爬了起來,手臂大張着撲向墨裏。
女生看着兩個大帥哥為自己打成一團,臉上露出女主角的表情,啜泣着勸阻。
“你們別打了。周飛,我跟你走,畢業以後我就嫁給你……”
殺馬特的小弟們沒給大嫂的言情戲捧場,圍成一個圈不要臉地玩起了圍攻。
一群人打得難解難分,草地上一時間怪叫連連。殺馬特臉上的青腫越來越多。對手身形比他細了一圈,手上的力氣卻一點不弱,拳頭搗到他哪裏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疼,對方卻滑不溜湫任他怎麽發力都沾不上手。
他們這方人多勢重,卻硬是拿他沒辦法。
殺馬特氣得發狂:“墨賤人你屬螞蚱的?!有種你別到處跑!”
“蠢貨。”墨裏冷哼一聲,身形一閃就靠近過來,一巴掌扇在殺馬特的左臉上。
啪地一聲,草地上的衆人仿佛聽到了一顆自尊心碎了一地的聲音——
“啊啊啊,墨賤人,我跟你沒玩!”
殺馬特正要發狠,一道身影突然橫穿進來,一手擋着一個,把兩人分開。
“別打了!”李少天左手一發力把殺馬特推了個跟頭,右手輕輕攔住墨裏,“阿貍,別胡鬧!”又看向一屁股墩在地上眼睛腫成一條縫的殺馬特。
“……呃,墨裏下手沒個分寸,我替他跟你道個歉。我們還有要緊事,就先走了。”李少天說完,拉着不情不願的墨裏一陣風似地遠走了。
殺馬特被小弟們圍着,半晌哆嗦着手指向那兩人:“他、他是跟我道歉?為什麽推我一個跟頭卻抱着墨賤人?!”
小弟們紛紛大罵李少天拉偏架不要臉。
“老大,我都聽說你家公司中标南城開發了,你爸沒被墨裏他爸請去聽戲嗎?!怕不是你報仇的機會來了!”
周飛疑惑看向出主意的小弟:“請了啊,可我和墨賤人的恩怨跟我爸有什麽關系?這事不能鬧到家長跟前,不然挨揍的還是我。”
小弟們一經提醒,紛紛議論起來:“對對,我們都聽說了。老大,你沒聽說墨裏他爸逼着他今天回去唱戲呢?李少天來找他肯定是為這事。”
“墨賤人唱戲?”
“是啊老大,我跟姥爺看過墨家班下鄉唱大戲,一個個抹得跟大馬猴似的,頂着大紅花穿着花大褂,捏着嗓子吚吚呀呀,男不男女不女的別提多搞笑了。墨裏不就仗着一張小白臉到處勾搭女生麽,咱們帶着相機去給他拍個大馬猴寫真,哈哈哈,回頭到學校裏給他揚揚名,他不就喜歡出風頭嗎!我們給他一次出個夠!”
周飛眼睛一亮,從地上爬了起來:“那還等什麽,我們快去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