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受刑
受刑
夜深,有角鴉在園角的枯枝上假寐,陰恻恻獨腳站立者,半睜着的瞳孔中映射出鱗鱗火光。
園內靜的針落可聞,一衆暗衛都被差使到園外四處。一是阻擋外來的可疑人士,二來,他們的主子也決不允許他們看見自己嫉妒瘋魔的模樣。
幹脆的舊衣碎裂着挂在身上,被鮮血浸透又滴滴落入青石板上,與地上的一攤血跡混在一起。
他只閉上雙眼,忍受着一切,心中卻有些僥幸的暢意。
如果今日是唐弗盅的爹,那位手眼通天,于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宰相大人。恐怕今夜他能安安心心的于牢獄中,連夜便能用他從二虎手中換取兵權。
火光曛然,将鮮妍的紫袍鍍成暗色,乘着獵獵的風映照出一張猙獰的臉來。
唐弗盅手執長鞭,大仇得報般在地上試着鞭子。
“算起來,你也算舊友。還記得兒時在宮裏一起讀書,教書的老迂腐你可還記得?”他明知傅之安不理他,依舊自言自語道。
“可是我還記得,那個老東西摔了我的蝈蝈籠,還跟我爹告狀。”夜風陰涼,他忽然笑起來,仿佛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将園角的黑鴉都驚得偏頭望來。
“張如海那個老東西淨說些屁話,什麽君子安邦治國,什麽修身齊家平天下,最可笑的是我爹,一個奸臣,竟也信這些,逼着我和那老東西學。”
火光凜然閃爍,随着鞭子猝然的響聲晃動。再回首,那藍布間可見深深一條血痕,又因為特制的鞭子,竟未留下絲毫血痕。
“那老東西號稱滿腹經綸,竟不懂良禽擇木而栖,在你走後還要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說你的好處。”周圍沒了人,他好像終于釋放出本我來,扭曲的臉上帶着笑意,不知是在笑誰。
“啊……我脾氣不好,他卻不停在我耳邊啰嗦,你說該不該罰……,我就用這鞭子,沒錯就是這柄。”他揚了揚手中的鞭子。
“這可是特地為張如海那個老東西做的,柔韌的老黃牛皮摻了足夠多的銅絲,隔着火爐将它炙得滾燙。”他大笑起來,為自己的才智而驕傲。“那一鞭子下去啊,皮開肉綻。傅之安,你吃過炙肉嗎?老師的肉也可香了。”
“銅絲很燙,血剛流出來便被燒焦凝住了,他是硬生生被我打死的。”他眸色赤紅,夜風将發絲絞纏在一起。“不過十鞭子,那老東西就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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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弗盅看着綁在柱子上人,那人尊師重道,他越是氣憤自己越是高興。
“你知道他最後和我說什麽嗎?”他貼心的湊到了傅之安的耳邊,如同張如海臨死前跟他說話時一樣。
“他說,你是他此生最得意的門生,可惜沒能幫你親手除了我們家這樣的渣滓。”
他長久的盯着傅之安的眼眸,直到他的冷靜不複,怒火與得知恩師被虐殺的悲痛充盈之時。唐弗盅終于心滿意足大笑離去。
“他說的可沒錯,我們一家都是渣滓,我爹這樣的渣滓頭目竟還想着我能學君子之道。可惜他是我老子,否則他和張如海那老東西也是一樣下場,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得死!”
他越發瘋魔,接二連三的鞭子甩出,在空中獵獵作響,有狠戾劈進皮肉快速減速的悶響,有砸到地上青石板碎裂的清脆聲。園角的黑鴉被驚醒,撲扇着着翅膀倉促飛離,尋找遠方可以安睡的住處。
如唐弗盅所說,柔韌的牛皮摻雜着銅絲,只是并不很熾熱,許是終于見到了恨的人,來不及燒熱邊匆匆施刑。
滿腔的怒火只得藏于心間,恩施被殺,佞臣當道,可他不能在此刻發作。得知曾經教他光風霁月的老師的死訊,連悲傷都要藏匿于火光中。
他不能激怒唐弗盅,要茍且偷生留下一條命,去辦扶正天下的大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傅之安,你小時就愛這樣故作深沉。你母親死,你也是面無表情,張如海死,你也這樣,傅之安,我看你不是君子,你是個比我們還要冷心的人。”
只一瞬,唐弗盅忽然大笑起來,好似一直逗弄的獵物終于有了如他期待的反應。“哈哈哈哈,原來你的死穴是你母親,哈哈哈哈,死了十幾年的婦人也值得惦記?我必定叫我父親知道,他所說的君子端方原是個婦人之仁。”
“你不配說我母親,唐弗盅,你不配。”他曾與年幼時親眼目睹母親生死,在那個被封起來黑黢黢的宮殿裏,他已經記不得母親的容貌,卻依舊記得那個溫暖懷抱。
穿着華貴的婦人端着一杯酒,那是唐弗盅的母親,宰相夫人說一杯毒酒,母親和兒子只能活一個。
傅之安那時年幼,只用力往母親懷中躲去,甚至沒有看清母親是如何懷着絕望卻又心甘情願的心情去喝下了那杯毒酒。等他回過神來,母親已經痛苦毒發。
可佞臣就是佞臣,連同家眷也是毒蛇一般。
“小安,你母親要死了,只要你願意為我家用,我便救下你母親,把這顆解藥給你。”那張妍麗的臉忽然變得清晰,她要他做唐家的傀儡皇帝。
暗室中母親攥緊了他的胳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砸入心間,“我兒為君,怎與逆黨同謀。”
可他如何能眼睜睜看着母親死去,尚未找到解救之法,母親就自戕于面前,她不願自己的兒子有任何的阻擋。眼見計劃落空,那婦人惱羞成怒,拔出旁邊侍衛之劍連連砍了幾十刀才洩了心中怒火。
暗室中,他看不清母親的樣子,可卻能摸到一地溫熱的血,多到将他的衣衫浸濕,連着裏衣一直到肌膚。
瘋女人停了刀,一手攬過他,感受到他被血浸濕的衣衫後竟舉着一盞燈照亮彼此臉龐。
“感受到了嗎?你母親的血尚且溫熱呢,就如你未出世時一樣,包裹着你。”
那時他便不抖了,攥緊手中衣衫,血液凝聚于掌心。他将眼睛睜得大大的,用來記住燭光下的那張臉,傾生難忘。
她生的孩子果真與她一模一樣,此刻火光中的唐弗盅神韻面色簡直與那瘋婦如出一轍。
“其實我早忘了她……”接連的鞭打使他說話有些脫力。
“你說什麽?”唐弗盅靠近過來。
“我說,我早不記得我母親長什麽樣子,”他原本眸色清冷,頃刻間卻殺意騰騰,“可我卻一直記得那個瘋婦的模樣。”
“清清楚楚,一日不敢忘懷。”
清風朗月,他終于身心俱痛時說出了心中悲涼,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母親的模樣,卻不敢忘卻兇手。
從被選作舊君養子那一刻起,悲劇已然發生,他被迫背負起一整個國的黎民蒼生,已是騎虎難下。不管如何選擇,他都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沒有能力時,他想着總有一日能為母親報仇。執掌軍隊後,又肩負君王職責,得将私仇擱置一邊。他甚至有一絲感激唐弗盅,讓他終于将心中多年的仇恨翻出來傾瀉出去,教他知道自己還有身為人子的血性。
眼前人已經扔了鞭子,換了勾住鎖骨的鐵鏈硬生生穿過,能聽見骨頭與鐵鏈于肉中碰撞的聲音。
唐弗盅全然随了母親的性子,一瘋起來便不管不顧,以至于曾被夫君關起來過。可她與天底下的母親一樣,很愛自己的兒子,因為兒子總是挨罵,甚至給夫君下過毒。
雖然遠在千裏之外,傅之安也清楚知曉唐家一切,“你自诩敬愛自己的母親,可你父親殺死她時可有一絲為其反抗的意思?唐弗盅,你不僅愚鈍至極,也軟弱到……咳咳……”
他惱羞成怒随手将一重物砸到傅之安胸口,幾乎擠壓出肺中所有的空氣。
在唐弗盅心裏,唯有母親是真正愛自己的人。可他不敢違逆父親,即使作為家中獨子,他也不敢篤定父親不會放棄他,外面多的是想給父親做兒子的人。
母親死時他雖惶恐心痛,卻毫無作為,任由眼中心中只有他的人眸光漸漸暗淡。
他恨自己沒有膽量與父親對立,恨自己沒有本事叫父親對自己滿意。此刻更加瘋魔起來,全心全意只想将傅之安弄死。
天色将白,不知飛到哪裏去了的角鴉重新回到了枯樹枝上,黃澄澄的瞳孔盯着園中一切。
院中血跡幹涸了大半,清晨的露珠附在上方,濕漉漉的泛着腥味。有貼身的暗衛打掃庭院,一通有一桶的清水沖刷石板,流到邊角處的樹下。
“去周圍鎮子上去請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不能叫他死了。”勞累一夜,唐弗盅終是連一把像樣的刑具都提不起,紅着眼揮揮手意猶未盡的叫人把他送回去。
“去尋附近鎮子上最好的醫師來,務必保住他一條性命。”
到底還是不敢拂了家裏老頭子的意思,撒過氣後還要把人醫好。
這些年他也找了自己的謀士,也曾依着向父親進言不必尋皇室子,直接取而代之就可以。可父親不聽,他多次懊惱卻不得不按父親的意思來。
真可笑,奸佞舊臣還要妄圖名正言順。
角鴉驚叫幾聲,有揮着翅膀遠飛。
林徑霜于獄中等了一夜,豎起耳朵聽着外邊的聲響,連一聲痛呼都未曾聽見。一顆心提起又放下多次,直到有微光透來,牢門打開,扔進一具濕漉漉的身體。
尚未摸到那具身體,便有濃烈的血腥味襲來,獄中的老鼠毒蟲突然暴動,對于這具身體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她連忙将外衣脫下,裹住那具漸漸發涼的身體抱在懷中。鮮血很快透過衣物,昭示生命極速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