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男二:老實人
男二:老實人
還未至傍晚,火燒雲變從西邊燒了起來。從大開的窗戶望去,稻田裏的一片綠色都染成了枯黃。遠遠能聽見自天中歸來的農夫的哀嘆,之前水渠有水的時候尚且能開溝灌水,如今水溝漸漸幹涸,只能靠着人力去更遠的大河邊上一桶一桶的拎。
林徑霜躺在榻上,一手搖着扇子,守護着傅之安好不容易才哄睡的小猢狲。
“我看了幾天天氣,這幾日都沒有雨。并且這裏地處平原,沒有強勁的氣流變化更根本改不了這樣的氣候。”
“聽田裏人說,過十幾日灌漿,若是沒有一場大雨叫稻子飽飽的吸上水分,今年怕成了荒年。”
傅之安坐在桌前,将手中摘好的豆角扔到籃中。若是能趕得上,回了都城第一步便是往這裏赈災,而後是開渠通水運,将那連年澇災的水引到這旱地。
林徑霜看着眼前人沉默,自然知曉他在想什麽。這些日子放飛的自我,在不久之後便要一點一點收回去,再做回那個沉着冷靜的少年君王,為他的子民謀取福利。
“我想着,明日去鎮子上擺個攤子。焦阿娘和我說這邊有習俗,做什麽喜事需要看風向。譬如做新房上梁最好西風,婚嫁需東風,若是結合黃歷來看某方財神,喜神在哪方便更好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這算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唯一對口的工作了。
“不行!”
還未等她将擺攤地點說清,那邊的拒絕便應聲而出。傅之安起身甩了甩身上幹了的泥點子,見床上的小孩動作間像是要哭,壓低了聲音。
“陪都那邊人已經有了動作,聽聞有人馬各處尋找我的下落。這裏雖然偏僻,但難保有他們的眼線,萬一被抓到了,不會比在蠻夷寨中好。”
話說的在理,可聽者卻不予理會。她遲早要離開傅之安的,陪都來人是抓他,跟她林徑霜又有什麽關系呢。
再惡毒一點點的想法,看目前的形勢,恐怕傅之安不會輕易放她走。如果陪都的人把他抓走,倒是給了她一個跑路的機會。
“我……我就是在城門底下擺個看風向的攤子,你不要去看我,這樣別人就不會發現我和你有關系,即使真有陪都的眼線也不會把我怎麽樣。”今早在鎮子上,她早已看了一塊風水寶地,行人多流量大,常有富商經過。
她忽然住了嘴,距她不遠的那雙狹長的眸中帶着探究與懷疑,往日溫情一并散去,甚至隐約能探到一些肅殺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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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有後路,随時抽身的态度,澆滅了他所有的情緒。
“随便你。”他冷冷道,轉身出門,連餘光都不曾掃她一眼。
傍晚孩子被接走,才看見榻上濕了一大塊,都不用細細聞,便有一股尿騷味。
焦大娘抱了幾床被褥,向來同榻的人卻不願意回去睡。只将那還沒有濕的蓋被疊了一疊,簡陋的鋪了一層在地上。
林徑霜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終究有些擔心,“聽聞村上有老鼠咬人的事,一覺醒來,便只剩半張臉了。”
可地上的人卻并不順臺階下來,“你是嬌小姐麽,老鼠也怕。”
頭頂的燭光瞬間被吹滅,林徑霜覺得自己真的是腦子壞了,還去哄他。
旱季的風也是幹幹的,蒲扇一夜搖到了天明。天微亮,傅之安便起來劈柴做飯,田埂上已有些農人愁眉苦臉的穿行在長得不怎麽好的稻田中。
林徑霜起身,今兒是她擺攤的第一天,自然要早早到場。
桌子上,兩人第一次湊到一起吃早飯。因為昨晚的矛盾,桌面上一片安靜。
碗中最後幾粒米吃幹淨,傅之安抛出了一只小錢袋,銅板互相撞着砸到桌面上,重重的的墜出聲響。
他收拾起兩只碗,并不說話,轉身離去。
所謂窮家富路,袋子裏裝了一串錢,在鎮子上買些吃的喝的也足夠了。他說着不允許出去,可若是她非要,那也沒辦法,只能盡量保全。
背上簡易的包裹,路過傅之安幹活的田裏。遠遠一望,也有一抹身影立起,定定的看着路過的人。她伸出手擺擺打招呼,只是那人好像還在生氣,直接低下頭去不再理會。
鎮子上依舊是人聲鼎沸,找了一個牆根底下貼好自己寫的招牌便坐下了。
路過的人倒是不少,一半的不需要,一半的駐足看了兩眼,再擡眼一看是個年輕女子便嗤笑一聲離開。
一直到下午,她掏出包裹裏的幹糧吃起來,一口氣沒上來,沖到供路人飲水的井邊卻找不到水瓢。
一口餅咽不下摳不出,真真折磨人。
正當她俯身打算夠那方水井,半個身子探進去近乎栽倒在水裏。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将一只水瓢塞到她嘴裏,另一只手在背後輕輕拍順。
好容易将嘴裏那口幹糧咽下去,才看清那身布衫。看着穿着打扮并不像是哪個村子過來采買的,舉手投足間帶着閑散,不像是做田的人。
“謝謝啊。”她将水瓢遞還給他。
那青年卻後退一步,“不用,到鎮上的人都會自備水瓢,否則就要買茶喝,這只便送與你了。”
林徑霜行了禮,慢慢晃悠回去她的簡易小攤。果然焦大娘說的沒錯,之前李瞎子壞了名聲,如今更是沒人相信這些。
“姑娘,我看你在這兒擺了半天了。”
林徑霜警惕望去,“這麽說你看我半天了?”果然有眼線,陪都裏的人都找到這麽遠的小鎮上了,傅之安是得罪了多少人啊。
她一骨碌爬起來,利落收好自己的包裹,恨不得找塊布巾把臉遮起來。
“今兒天晚了,我娘在家等我吃飯呢。”她立起身便準備跑路。
“等一下,姑娘莫要怕我。聽聞姑娘會看風向,我是來問此事的。”身後的青年看自己把人吓跑了,一只手伸出尴尬停在空中。
“我家世代做煙花,如今輪到我掌鋪,做了新的煙花樣式,只是第一次放需要看風向。鎮外是幾百畝良田,又逢幹旱,若是煙火燭火順着風落到了田中,怕是一場劫難。”
他說得誠懇,一張臉生的又老實,這才讓林徑霜轉過身來。
“你要我看風向嗎?”她本打算就這麽回家的,沒想到臨走還真能開張做生意。
青年颔首,指着離得不遠處的鋪子,“那便是我家的煙花鋪,若你不嫌棄,咱們可以去那裏談。”
鋪面不大,但确實如他所說,是有年份的老鋪子了。烏黑的漆木透着光澤,裏面往來的客人都是熟識,見了他們便打招呼。
“馮煙花的手藝繼承的不錯啊,小馮,你們鋪子的煙花還是啞炮全退嗎?”白胡子大爺拎着幾串染成紅色的挂鞭,身後還有油紙避潮包裹的幾個大禮炮。
“多謝誇獎,咱們這裏煙花老生意了,自然是啞炮全退。”說完親自進了櫃臺裏,拿出兩個三寸高的紙桶。
“這兩個紫氣東來,便送給您,孫輩嫁娶本是大事,理應熱熱鬧鬧的。”
林徑霜在一邊看傻了眼,這人看着忠厚老實,一做起生意竟這麽老練。三兩下便把這頭發花白的老者哄的高高興興。
老頭自是喜不自勝,“哎,婚娶大事本要迎着東風的好意頭。我們那時候有人算東風起落,現在竟沒這有本事的人了。橋頭的李瞎子,不提倒也罷。倒是借小馮你的吉言,這紫氣東來降降福。”
話已至此,再不自我推薦便是傻子了。
林徑霜整了整衣服,“老伯,我會看風向。”
只一句,那老伯便搖搖頭。莫說質疑,他像是聽了句戲言,開懷笑道,“且不說你這樣的姑娘,便是我們那時,也是得有道行的老頭子才能猜的八九不離十。”
煙花店外是一個茶鋪,往來人不少,此刻一聽便全數圍了過來。
“這樣,老伯我免費給你看風向如何。若是錯了,我便離了這鎮子,再不提我會看風向。若對了,你便請我吃喜酒如何?”她說得潇灑,周邊人起哄,硬是逼得老伯同意與她打這個賭。
“這可是你說的,若到時不準,莫要說我老頭子欺負你這個年輕姑娘。”
鎮上的習俗是,若是迎親的隊伍吹上東風,那便是應了喜神。
這老伯家中擇了兩個喜日,正猶豫不決。
“我家挑了兩個日子,初八和初十,卯時接親。你若能在其中擇出一個帶東風的日子,莫說吃酒席,我另封三串喜錢與你。”
老漢本就是鎮上的大戶,行商十幾載,餘了好些錢準備給子孫熱鬧熱鬧,出手倒是闊綽的很。
“好,一言為定。”她向圍觀衆人道:“各位做個見證,明日午時,我來此處與老伯交與日期。”
或是頭一次見這麽果敢的姑娘,行商走販們均拍手叫好,說明日一定來看。
人群散去,青年依舊站在櫃臺裏,端的是溫厚模樣。
“馮……煙花?”
他攏着袖子笑,“馮煙花是我祖父的外號,我叫馮钰。”
“說說看你那個煙花呢,要什麽風,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地方?”
馮钰進了裏屋,不一會兒手中拿着兩只尚未制作完全的煙花出來。長長的桶身和草綠色的引信,油紙密密的包住,能聞見濃烈的硝石味。
自馮煙花那一輩開始,開始研制高空煙花,要豔麗的,花朵大的,夜裏像星星一樣綻在半空的。三代人的心血,到了馮钰這一輩,才堪堪有了雛形。
“這個新品種煙花叫燈眷長空,第一次綻開的花朵大,在下落的過程中,新的硝石炸裂,會有第二次綻放。”
“因為第一次放,所以格外要注意,需要選一個無風的天氣,寬敞的場地。”
林徑霜看着窗外的雲,彩霞落了漫天,怕是再過一會兒家裏人就要回去了。
“這兩天天氣都不錯,今晚有微風,明天晚上就可以,如果有變動我會告訴你。”她背上包裹準備回家。入了夜的鄉間道路沒有行人,一個人走是有些瘆人的,她得盡快回家。
半只腳踏出煙花鋪,馮钰從鋪子裏出來,将一只絹布袋放入她手中。
“一點謝金,明天的燈眷長空,希望姑娘也來看。”他眼中期許。
林徑霜掂量着手中有些重量的包裹,心想這人也太厚道了。将銀子收入懷中,“我不能回去太晚,家中還有一個……額……脾氣不好的老娘,我得先問問他才行。”
馮钰好脾氣的站在原地很久,看着她出了鎮子,血色晚霞将影子拉得很長,一人緩緩消失在鄉道中。
晚間微風拂過窗戶,帶着庭院中的銀杏葉挂到馮钰床邊。
果然很準,今夜有微風。他撚着銀杏葉細細的梗,喃喃道,“她還有一個娘,須得好生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