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還生
還生
還有三日,寨中依然開始為神女的出嫁做準備,沒有中原成熟的染漿技術,便由寨中女子采摘豔紅的漿果。
庫存的白絹過了染缸之後飄得整個寨子都是,一遍并不能夠讓顏色穩固,需要至少三遍的漿染再加上礦物顏料的加持才能固色。
層層疊疊的紅布遮在林徑霜窗前,唯一一扇通向寨外的窗戶被遮住,陡峭的峰壁,琳琅的植被接天的粉紅色掩埋。
祭司為了計劃能夠順利的進行,已經默許了朝客下蠱的行為。預報之後,朝客便毫無避諱的提着食盒進了她的屋子。
曙合拉擋住床鋪,遮住榻上休憩的人。短期內的大量蠱蟲,讓林徑霜經常恍惚,即使不斷放血減輕蠱蟲的影響,卻依舊被牽動。
好在朝客并沒有過多糾纏,只是在床前看着她吃完下了蠱蟲的餐食。為了能在三日之內讓蠱蟲完全奪取這具身體,他加重了蠱蟲的計量
新的蠱蟲甫一入體,便與體內的蟲們有了感應,暴動的蠱蟲沖入血管心。林徑霜只得仰着腦袋使勁呼氣,企圖與體內的不速之客争奪身體的支配權。
曙合拉幾乎爬跪到床上去給她氣,那雙小鹿般靈動的眸子如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色,無法聚焦卻較勁般的直視朝客。
男人面無表情,收拾完餐具便離開。
從昨日開始,他的心便如同死了一般,是連着傷疤加上底下新生的肉芽也被一同拽走。他們說的沒錯,伏黎并不會回來,只有蠱蟲帶着早已輸入的記憶,操控着新的身體與他相處。
可,他放不下,即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手段殘忍也不願放棄。
剛進寨時,他曾與她說“這種東西,姑娘家是不能喝的”,在宴會上撞潑的那碗摻着血肉渣滓的髒東西。
這個曾經靈動的姑娘也曾在他枯寂的生活中陪伴他,一同采藥,一同做糕點。她的赤誠之心,在這寨子裏毫無保留的交予他,将他認作朋友,認作可靠的夥伴。
為何今日的路這樣長,長得他煎熬到麻木。途徑的大榕樹依舊垂着層層疊疊的氣生根,伏黎未亡時,也曾與他在樹下聊着山南海北。
這裏靜谧得只剩下他一個人,翠綠的樹影投落到他閉上眼睑上,落下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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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你想我嗎?”他遠遠的看見樹下背對着他的少女,蓮色的窄袖随着氣生根一同随風飄蕩,一如伏黎生前。
“當然,我很想念你。”女子将手觸到那顆榕樹的森上,撫着焦黑的樹身,“阿客,我感受到你很難過。”
淚水早已滿過雙眼,順着面頰聚集到下巴,如同流星般墜下線狀的思念。他泣不成聲,如何不是呢,他的悲傷,他的痛苦,在她身死一刻便成了靈魂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可伏黎卻依舊背着身,朝客黯然落下伸出的手,遠遠一見已是奢望。
“可我不難過,我不後悔,阿客。”陣風吹過的氣生根拂過朝客的臉,粗粝的樹皮傳遞着伏黎的氣息,如此熟悉眷戀。
“我本是劍客,游歷于九州各處。我來到了這個寨子,為這裏的漂亮風景留下,為這裏的奇異文化留下,也為阿客你留下。我有無數的機會可以走,可我舍不得阿客你,我想與你多留下一些記憶,可總是不夠。”遠處的女子輕笑一聲,帶着坦然與滿足,“我們是一樣貪心的。”
“可是阿客,世界上有很多控制不了的事情。初來寨中你我不識,祭司也曾給我下蠱,企圖掌控我為他去往敵軍卧底。可我遇到了一位骁勇的女将軍,她的少主是位明君,為天下的黎民征戰,為流失的難民而勤政。”
“阿客,雖是劍客,我也有風骨,也有一顆英雄的心。我寧願被蛇蟲啃噬,也不願成為傀儡。”
她轉過身來,多年未見,她風姿依舊。劍眉如冰,一雙略呈灰色的瞳孔帶着女性的溫柔看向她闊別已久的愛人。
淚珠從朝客的下颚滴下,穿過她伸出的手滴落到滿是青苔的泥土上,開出一朵透明的小花。
此去經年,我愛猶在。
伏黎攏住內心崩塌的愛人,即使觸不到也盡力給他安慰。這些年,他是在自責與後悔中每日思念她。
聲音就在耳邊,輕柔如三月春風,“阿客,若沒有那些蠱蟲,我也會做個英雄,或是戰場殺敵,或是破城護民。我會帶着你的愛,然後死得其所。”
懷中人顫抖起來,恍惚間回到了十七歲的少年。
無法,無能,無力,留住自己的愛人。
“求你……求你,求你……”遲遲說不出口的下一個詞,顯示着他的慌亂,即使天神在前,他也不知求什麽。
一個心懷英雄夢的愛人,告訴他愛,告訴他釋然接受,告訴他不恨。
他不甘心。
卻只一句,“阿客,你辛苦了。”
叫他內心所有的經營,積年的城防土崩瓦解。
灰色的眸中亦然印出淚花,“阿客,不要做錯事,不要變成自己讨厭的人。”
氣生根飄動,一陣霧雨散過。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與情感,是超越蠱蟲的維系。阿客,我永遠在你心裏。”唯留朝客一人,淚如雨下。
不要成為自己讨厭的人,他的愛人因為蠱蟲身不由己自願葬身蛇坑,而他為了留住一個軀殼要給另一個姑娘下蠱蟲。
淚未盡,朝客卻笑了出來,榕樹下超然衆生的堪破感。
廣袖微動,他折腰與這棵年歲已久的榕樹作揖。神明眷他,讓他終于見了伏黎一面,而不是對着一副軀殼欺騙自己。
青衫遙去,盡數釋懷。
屋中的林徑霜近乎死了一回,霸道的蠱蟲于體內橫沖直撞,腕間留下的鮮血不過帶出一小部分,用痛感維持着本人的意識。
曙合拉一邊哭一邊給她放血,卻又手忙腳亂的怕她失血過多而亡。
她也曾被困在黑暗中,如今感同身受的同情林徑霜。比她更可憐,三番兩次的折磨,沒有愛意與呵護,是遠離家鄉被裹挾在這裏。
灰色的瞳孔終于深了寫,意識回籠,曙合拉趕緊為她止血。
恍惚夢中,林徑霜有一瞬間感受到要脫離這裏,飄離的魂魄第一次在這塊土地上感受到自由,沒有脅迫,無需求生。
終于要穿越回去了,她擁着自己飄然的身體向上飄去,在觸及那片白蒙蒙的窗戶瞬間墜下,如同綁着鉛錘一般極速到來不及反應。
重重的墜落,卻是輕飄飄的落地。
睜眼,是着粉袍的傅之安,劍眉星目朗如明月。他遙遙伸出一只手,嘴角噙着笑。
是要救她嗎?
“圖紙還沒交給我,就想跑嗎?”
林徑霜幾乎氣暈過去,還是這樣,他三十七度的嘴裏依舊說不出一句有溫度的話。
半晌緩過來,幾乎靠在傅之安的身上。男人面上嫌棄,半閉着眸子皺眉卻沒有動。
頭頂那扇白色的窗戶卻被陰影遮起來,一只大臉探出。
“徑霜~快回來和我複合~”
救命,是她二十一世紀的青蛙臉下頭前男友。彈射起步,林徑霜一下竄到傅之安身上,夾緊粉袍下精瘦的腰。
“不不不,我留下來,我的圖紙還沒交給你呢。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甚至在傅之安身上半跳了幾下,身下人不得已悶哼着托住躁動的她。
一時間,兩人都愣住,為接觸點的溫熱而震驚。
“你怎麽了,臉上怎麽紅紅的?”曙合拉打着手勢,按理說放了許多血,應該臉色蒼白才對。
林徑霜用袖子遮住臉,良久才讓自己冷靜下來。長這麽大,屁股第一次被男人碰啊。
不對,重點是圖紙,是圖紙才對。
正如夢中所示,這寨子是虎狼窩,唯有傅之安才能救出她。
她握住曙合拉的手,透去祈求的目光,“你幫我一個忙。”
從胸衣處拿出那張圖紙,因為久藏早已褶皺不堪。她展開,內部是細密的鄜州地勢,連同着氣候鋒線,何時寒暑皆能推測。
她沾着銅盆中的鮮血,擡手欲在背面寫,卻遲疑一瞬。
每日在祭臺上預報時,都能感受到漸漸幹燥的風穿過山谷,空氣中逐漸下降的濕度。還有路邊葉尖泛黃的雜草,窗戶外遠處的榕樹吸收不到水份,氣生根的表面幹燥出現裂痕。
三日之後,西北幹燥的風會吹過這裏,蒸發走許多水分,只需火攻,一瞬間這寨子便成了火海,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三日,三日她等不到的。
朝客的蠱蟲一日重似一日,三日後遠去的外族,是一個未知卻肯定的魔窟。
如果寫兩日,那麽自己還可以有趁亂逃走的機會。但三日,從看守寨子的人數還是天氣上來看,都是更好的時機。
三日後,可火攻。
她咬着牙,思來想去在後面加上一句,“望君救我,生死以報。”
曙合拉心下了然,接下了她的圖紙。
只待天黑,外頭朦胧昏黃,在晾曬的紅布中愈發不清析。
曙合拉揣着圖紙以要吃食的理由從門口的侍衛處放行,一路前往那棵最大的榕樹下。
氣生根剛被折下,還沒來得及砍上一道記號,身後便傳來閃爍的火光與拖沓的落葉聲。
影影綽綽被拉長的影子拖長到她身前,像是祭司所畫的傳說中的妖怪,專門吞噬人的靈魂。可他是個人,是個人便比野獸更恐怖。
不待她逃跑,身後人就高聲呼喊起來,她能聽到寨中集合的士兵正向此處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