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風已逝(4)
春風已逝(4)
“身為陣修,你不該不明白,最好的材料就是人。”公孫續大笑。
他經常笑着,在衆人面前的溫煦和緩,在朋友面前的靈動活潑,以及地下牢籠中的陰冷無情。
但他很少笑得猖狂,滿眼對人命的漠然。
金色的光線最終也沒有與靈樁相連。
滔天魔氣沖亂兩者相接的道路,肆無忌憚地嘲笑朱輪明光的無能。
公孫續拂去臉上血跡,把被千風刃刮開的亂發收攏回發冠:“既然九冥回轉陣成了,替罪羊也不需要了。”魔氣朝他身上聚攏,公孫續的修為逐漸深不可測,“可惜了戚揚,要不是為了把你魔頭身份定死,也犯不着讓她這麽早喪命。就算是最後幫我做陣眼,大概也能救回條命随緣活着。”
先是戚揚引爆綠雲城底的魔陣,試圖把左輕顏煉成魔修;再是“仙門叛徒”厲鋒“聽命”左輕顏刺殺戚揚,坐實左輕顏魔修頭子的身份。
一步步算計過來,只要把左輕顏的命留下來,推到風口浪尖上,公孫續可以一直當個沒有名字的幕後兇手。假設失敗了,他仍有重頭來過的機會,就像當年把淩望秋、初芽當上替罪羊那樣。
可惜的是,左輕顏逢兇化吉,沒成魔修不說,身邊幫手還一堆。
可喜的是,結果還是偏向了公孫續。既然世間将淪為魔域,那有沒有替罪羊都無所謂了,畢竟勝者為王。
公孫續朝左輕顏迆迆走來,他所路過的每個人都面容扭曲。
靈力和魔氣在他們的體內争鬥,經脈裏的劇痛把他們逼得在昏死邊緣,而一旦昏死過去,要麽自此沒命,要麽醒來便徹底淪為魔修。
左輕顏也不好過。
他放不下朱輪煥相陣,還在想辦法啓動陣法,可外界魔氣如黃泉中伸出的手,攀附住他的手、腳、身軀,不容拒絕地要将他拉入永世混沌。
忽的,千風刃卷過八點高速旋轉的透明風霧附在他手腕的脈搏處,延伸出八條風帶護住他全身經脈,魔氣的沖擊隔絕在風帶以外,靈力又能運轉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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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意味着——
“薛白!”左輕顏喊道。
風帶外的薛白收回細長鐵棍,繞着對雪門與公衍宗衆人畫了個圈,随後,他右手持棍,指天拄地,登時風嘯雷鳴。
青天之上,九霄紫雷穿透紅霧、黑氣,打落在他畫出的圈內,劈散如兇獸般猖獗突入的魔氣。
陰陽千風刃取材縱雷劍,本身留了些縱雷劍的特質,這同樣代表着,千風刃召喚來的紫雷與劫雷同根同源。
魔氣忌憚紫雷,對雪門修士實力不夠,也不能暴露在紫雷之中,若挨上一記,輕則身負重傷,重則魂飛魄散。
因此,薛白把所有紫雷引到自己身上,剛登上化神境的修士雖能防住大半劫雷,但剩下的小半沒多久就讓他全身傷痕累累。
薛白管不了身上的傷口,喊道:“我沒事!節點的十顆無極珠還在運作,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左輕顏強自凝神。
不止十個節點,所有節點的修士都在抵禦魔氣,保護住中心最能充當靈樁的人,沒有人在放棄。
左輕顏雙手握住靈光劍劍柄,跪在地上。
公孫續手持血劍,擡手就要襲來;馮年抵抗住魔氣和秋绫素的攻擊,朝楊恕扔出一個兩個木偶。
楊恕似早有準備,結出另一張法陣:“魂兮,歸來——”
木偶化身為人。
左輕顏定睛一看:“師父……”
那木偶所化之人正是薛妄和陸行舟。
“小把戲。”公孫續冷笑,“先人的魂魄豈是想召就能召回的,區區虛影,便是薛妄也不過留下五分實力,還想擋住我。”
“攔你一時便夠了!”楊恕也被魔氣擾得靈力困頓,召喚出薛妄和陸行舟的虛影後盤腿坐下,抵抗試圖鑽入經脈的魔氣。
左輕顏想起來了。
斬劍門所有弟子,一旦修煉至金丹,都會留下一道本源靈氣放入木偶,飛升後或殒落後,那木偶便能在道清門協助下,于修真界最危急時盡最後一份力。
左輕顏曾聽師父陸行舟說起。
但即使是百年前的紅骨禍亂,也沒人丁稀缺到要尋求前輩幫助。
今日第一回見,見的便是他的師尊。
他眼眶一酸,更多的卻是安心。
只聽楊恕又道:“師弟,金光未滅,靈樁未滅,師尊給你的天則草未滅,争得的這點時間,全交給你了!”
左輕顏心間一凜,再看一眼陸行舟遺留人間的幻想,閉上雙眼。
體內金光、赤火不絕,左輕顏的神魂往火裏伸手,這才發現火焰的中心,天則草尚存三分殘骸。
三滴血液綴在破損的葉尖,盡可能延續了天則草存留的時間。左輕顏仔細去辯論,那是褚山遙滴下的三滴心頭血。
神魂攏住三滴心頭血,他借用八顆無極珠供給來的更多靈氣,全心全意啓動法陣。
金色光線被黑霧壓在地上、奄奄一息。可一感受到陣眼與節點的動靜,又忍不住掙動起來,如同金色的閃電在綿延大地上明滅不熄。
公孫續斬下陸行舟虛影的頭顱:“掙紮又有何用?此世已是魔域,只有你們體內殘留的一星半點靈氣,還想蚍蜉撼大樹不成!”
左輕顏感受到陸行舟最後一縷靈氣消散,止不住淌下的一行淚水裏帶着三分血腥。他緊咬牙關,用不及化神那般強大的經脈收納無極珠瘋湧而來的靈氣。
痛——
身體上、心理上,一切的痛苦叫嚣着,讓他去說:“我就是要撼動大樹又如何!仙門一衆,從不懼魔修,便是魔神來了,也只有我等仙門贏的可能!”
他睜開眼,眼前紅了一片。
不是因為紅霧,那是因為他眼中滲出的血。
“公孫續,你好好看着!”耳朵裏有液體流動,皮膚下經脈斷裂。作為陣法基盤,左輕顏容納下萬千靈力,舒展開來的靈氣終于挑動被迫匍匐的金色光線。靈光劍徹底碎成星點,他雙手猛地合十,“朱輪煥相,克的就是你九冥回轉。”
白光一現,天地震鳴。
等視覺恢複後,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白日懸空,雲飄萬裏。
對雪門、公衍宗弟子迷迷瞪瞪醒過來,聽得一聲聲嘶力竭的“宗主”,所有人看向公孫續原本站的位置。
他已經死了。
千風刃所化的細長鐵棍當胸穿過,薛白正拔出長棍甩掉上面的血串兒。
“你……你把我們宗主怎麽了!”有公衍宗弟子提着劍問薛白。
薛白停下手上的動作:“殺掉了。”
“你!”
鐵棍隔開公衍宗弟子未還鞘的劍:“公孫續玩兒你們的命,你還上趕着給他讨公道?自己縷縷去吧,別擋我的道。”
那小弟子手顫了顫,把劍握得更緊,卻被秋绫素攔住。
秋绫素搖搖頭:“是宗主錯了。”
小弟子滿眼茫然。
他不懂為何自己會在此處,也不懂宗主為何要被殺。傀儡期間的記憶沒有保存下來,他只知道宗主死了,而他們的執法長老、曾經“背叛仙門”、“背叛公孫續”的秋绫素說,是他們宗主的錯。
他環顧四周,與那些依附公衍宗的宗門弟子目光相接時,慢慢明白秋绫素說的是對的。
小弟子又看了看宗主的屍體,抿了抿唇,沒有聲音地哭了起來。
*
左輕顏借由薛白的攙扶起身,薛白被青雷劈得灰頭土臉,所幸修為高深,大小傷口已在慢慢恢複。左輕顏偏頭又要問秦昭如何,支撐過魔氣侵擾的年輕掌門已直挺挺昏了過去,衣襟被吐出來的血、傷口崩裂的血糊成黑色。
對雪門弟子七手八腳擡起秦昭,薛白趕緊去看,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左輕顏松了一口氣,吩咐弟子們送秦昭去斬劍門找岳源君,還望岳源君能在戰後忙得過來。
“阿顏。”
身後,有人喊他。左輕顏回過身,是褚山遙,她身邊跟着姜抿玉。
數日不見,還沒正式帶回師門的徒弟清瘦依舊,周身氣質又沉穩些許。
左輕顏向先生問過好,迎上前便覺褚山遙不對勁。
許是他困惑得明顯,褚山遙主動道:“向晚出畫卷時,我與李長老便覺察到其中不對勁,等公孫續栽贓陷害,我與李長老幹脆做了場戲,表面上李長老被我重傷,實則大半靈力都趁機轉移給了李長老。”
“褚師叔行事果斷,救得向晚一命,師侄在此代向晚謝過師叔救命之恩。”現場已做簡單處理,剩餘的就由秋绫素與楊恕收尾,馮年趁着空閑走近,“向晚畫卷內重傷,想來是公孫續要絆住我,若我要吊住向晚的命,就不能出陣,若要出陣,只能放棄向晚。李長老醒來告知實情,我才得以後顧無憂。”
仙門大亂,身為兩大宗門之一的斬劍門門主,馮年最終只會有放棄俞向晚一條路。
單憑岳源君一人,留不住俞向晚太久的性命。
褚山遙不動聲色間,保全俞向晚,讓馮年沒有後顧之憂,直接改變仙魔兩邊的武力對比。
馮年的到來,一力抗衡秋绫素,得以讓左輕顏全力抵抗九冥回轉陣,可馮年又道:“但我還是來晚了,讓左師侄險些遭遇不測。”
褚山遙道:“怪不得你,是我臨時起意,叫李長老替靈樁制作符箓。他本就在想辦法解開厲鋒打造的牢籠,做出這批符箓時已經不早,聽聞綠雲城金光又起,我便知與公孫續一戰近在眼前,可這世上,除了你沒人能在一日內将所有符箓全數送到。”
朱輪煥相陣在諸多人的幫助下,綻出赫赫明光。
左輕顏心頭感嘆,卻也不免疑惑:“先生困在牢籠,如何與道清門外取得聯系?”
“是阿玥。”褚山遙解答,“李長老醒來後,與阿玥商量過。阿玥裝瘋賣傻、避開懷疑,暗中做我與李長老的中間人。後來有抿玉加入,我們之間才真正做到暢通無阻。”
左輕顏不自覺笑了起來,望向姜抿玉時輕輕點了點頭,把小徒弟看得臉紅了個透。
嘴角又多翹起三分,下一刻,手被捏得一陣發疼。
“道友,誇獎可以,其餘心思便罷了。”薛白甜膩膩的嗓音裏陰風陣陣。
左輕顏頭痛:“那是我徒弟,我多看兩眼,你還不痛快了?”他當然沒敢說先前薛白腦子有病一樣非得給他倆牽線搭橋,就怕又來一個犯病現場。
薛白不吭氣,低頭玩左輕顏的手。
褚山遙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多瞧了兩眼:“小友年紀輕輕,已入化神之境,往前看千年,也難得小友這樣的人物。”
薛白左臉酒窩淺淺,瞳孔裏碎光一閃:“過獎,晚輩薛白,見過褚長老。”
褚山遙嘴唇微動,似乎在默默念“薛”這個字:“薛小友見着有些面熟。”
左輕顏代他說:“他是沅敏前輩與薛妄前輩的後代,前些時日剛見過兩位前輩,已經祖孫相認。”
褚山遙微微愕然,馮年先一步道:“師尊還活着?”
薛白道:“二位都還活着,但受死氣影響,回不了此界。”
馮年笑了笑,常年冰冷的臉溫和了些許:“已是難得的好消息。”他看向薛白,“我見你習了武修一道,可有入斬劍門的意願?雖說斬劍門內已無人能做你老師,但若你願繼承師尊衣缽……”
他似乎有退位的意願。但薛白堅定道:“我已随我道侶入對雪門。”
立時,寂靜一片。
山風回蕩,只有一人的聲音如驚雷炸響:“你說的道侶,是我對雪門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