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綠雲末路(3)
綠雲末路(3)
“倒是沒想到,厲鋒這麽早就成傀儡了。”左輕顏聽了半天,感慨出一句話,讓光幕外的戚揚停頓了很久。
“你果然有趣。”戚揚似乎笑了一聲,又似乎嘆了口氣,“尋常人不應該感嘆一下我很可憐嗎?”
“你都替自己感嘆過了,沒必要再讓我同情一次。而且你也不需要別人來同情你,你是綠雲城城主。”左輕顏一手撫摸地面,驀然洶湧的魔氣填充在九冥回轉陣,陣法蠢蠢欲動着往外延伸,他也不得不放出朱輪煥相。
黑霧有了一瞬的凝滞,定睛一看,便可簡單金色絞纏其間。
作為此地九冥回轉陣真正的核心,戚揚很快有了反應:“你做了什麽?那不是紅蓮赤火。”
左輕顏一陣暈眩,還是靠丹田的銳痛喚回清醒。
都怪這奇奇怪怪的改版九冥回轉陣。他早就知道紅蓮赤火在這裏不頂用,沒辦法才使喚起朱輪煥相陣。
不曾想這朱輪金光煌煌如日、霸道過頭,眨眼間吸幹他經脈裏不算多的靈力,直接搶劫起他本就不富裕的金丹,急匆匆收斂了朱輪煥相,才堪堪保住半條命。
難怪淩飛月要用命來搭築界外的朱輪煥相陣,這根本就是不得已的事情。
他半是埋怨地在心底吐槽淩飛月,又忍不住暗暗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就算小半條命被朱輪煥相陣吸了去,他也不打算這麽早就去陪淩飛月。
在破除鋪滿仙門的大型九冥回轉陣前,他怎麽能死在綠雲城內?
驀地,無極珠在他腕間滑過半圈。
他不自覺看向手腕,嘴唇微動,默念薛白二字。
瞬時,如同心有靈犀,熟悉的靈力滋養過他的筋脈,金色的光澤瞬時有了淺淡的生機。
戚揚看出他的勉強,兩人同處生死交錯之際,她朗聲一笑,竟有幾分情真意切:“你窮途末路,又在拼什麽命?倒不如順了我們的意,做你的傀儡魔尊,再活他個幾百上千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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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輕顏反問:“那你又為何選擇去死?”
戚揚無所謂:“做點驚天動地的大事,總要有人喪命的,這回剛巧輪到我罷了。”
“你不怕死?”左輕顏又問。
魔霧背後的人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
左輕顏繼續道:“你可別說厲鋒成了活死人,你就不怕死了。也別說什麽因為厲鋒死了,為了複仇才去當了綠雲城城主。”
那個一動不動的人仿佛聽到了十足可笑的事:“怎麽會!就算厲鋒是被莊迎害死的,殺了莊迎就好。我不會因為一個人尋死覓活,也不可能因為一個人去承擔一座城。”
左輕顏挑眉:“就算?”
“那個女修的一面之詞罷了。莊迎沒可能抛出任何條件,厲鋒也沒可能聽莊迎的話,不過是那個女修策反我的說辭。我想,一定是他自己發現了什麽天下無敵的辦法,只是沒能實現而已。”戚揚的嗓音裏罕見地藏匿了三分缱绻,又在下一刻把缱绻完全打散,“但不管是因為什麽,他都因為我死在了南歸城。而我偏偏沒有殉情的念頭,想來想去,不如殺了莊迎祭奠一下。”
她停頓了一下,失血過多給她身體造成了影響,一下子說太多話,她喘息間都帶着一股疲憊:“當然,我一開始沒想殺他的。我跟自己說,是厲鋒自己做的決定,不能全怪莊迎。莊迎對我來說也很重要。可我看過更多的死人後,突然覺得莊迎死了或許會更好。”
殺了領頭的女修後,戚揚把厲鋒藏了起來。
再後來,她機緣巧合認識了公孫續。
那個穿着公衍宗弟子服的男人面容和煦、身形清瘦,在她試圖重啓傀儡厲鋒時向她伸出了援手。
“你看起來和她們不一樣。”公孫續調整好最後一劃靈力,厲鋒睜開了眼。他說話說得不清不楚,也不管戚揚聽不聽得懂,“你要是成為我的下屬,綠雲城一定會是你的。”
和生前的面無表情不同,傀儡人暗色的雙瞳與死物一般不見光澤,戚揚看了會兒厲鋒,問:“前一陣子,莊迎殺了幾個魔修,都是你幹的?”
“沒錯。”公孫續毫不避諱,“她們說想活下去,我就幫她們一把。不過,看來沒能幫上多少忙。”
戚揚有那麽點好奇:“你還有把人變成魔修的手段?道清門和斬劍門要是知道了,你連根頭發絲都剩不了。”
公孫續的掌心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陣法,透着不詳的黑光。
他說:“你把這個刻在你身體裏,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魔修。當然,裏面還有我的印記,從此以後就不能背叛我了。”
他長着張光風霁月的臉,說話之間坦坦蕩蕩,仿佛不是在策劃要和修真界作對的計劃。
戚揚湊過去仔細盯了會陣盤,直起腰身:“陣法免了,你要在我身上刻印随意,我不會背叛你,但請把你修魔的辦法給我,我想成為真正的魔修。”
公孫續把陣盤舉高了點:“你看不上它?”
“不如說,我該看上它什麽?”戚揚嫌棄地撇嘴。
公孫續收起黑色的陣法:“不錯不錯,它就是一個試驗品,指不定會引起岔子來。好了,我同意了,戚揚,從今往後,入我門下,賜你法門,為我所用。”
如公孫續所料,成為魔修的戚揚最終殺死了莊迎,利用公孫續僞造的遺書,坐上綠雲城城主的位置。
殺死莊迎的,正是莊迎送她的金絲鞭。魔氣注入長鞭,鞭身淩厲似刀鋒,輕巧架在莊迎脖間。
“你也入了魔道?”死到臨頭,莊迎說話時依舊不鹹不淡,注視着戚揚的眼神有着微微的諷意,“你殺我又是為了什麽?厲鋒?确實曾有人把他的死算到我頭上來。你能贏過我,我很高興,但如果是這種理由,你也就不過如此了。”
脖子裏源源不斷地溢出血,刀鋒一般的長鞭已然割破了他的脖頸,他在死亡之前,聽戚揚道:“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強大的人才配活着,所以,我打算殺了你、取代你。以後的綠雲城,便不再如你所願。”
莊迎阖上眼,在戚揚以為他斷絕生機時,留下了最後一句話:“甚好,綠雲城總有一天是你的,但沒想到這麽快。可惜,淪為魔頭後,綠雲城終将敗在你的手裏,你還是不夠強。”
他長嘆一聲,被戚揚削去了腦袋。
“但我總歸給他保全了面子。”戚揚站了起來,她疲憊得不行,簡單的站立已經需要扶着光幕,“因為修煉走火入魔,最終暴斃而亡,還算符合大家對他的預期。所有的醜事我都壓了下去,除了你和公孫,沒人知道他曾經幹過什麽。現在,也輪到公孫幫我把後面的事解決幹淨了。”
喧嚣聲從地上而來。
昏暗的地下監牢驀然照進一室月華,左輕顏擡頭一看,監牢的頂端被人硬生生翻了起來,有人站在缺口邊緣,飄蕩起的衣角褴褛一片。
“厲鋒,你好大的膽——”
遠處一聲咆哮揭露了來者的身份。
左輕顏一手控制朱輪煥相,一手悄悄凝結靈光劍。
要死。
即使薛白盡職盡責輸送靈力,左輕顏本身的靈力已支撐不住陣法的基盤,此刻要分神對付厲鋒,別說是金丹了,每一道經脈都在叫嚣着不行。
左輕顏大口吸進地底的冷氣。
前有綠雲城的九冥回轉陣,後有厲鋒的追擊,既然死到臨頭,靈樁沒到位就沒到位吧,只有這一次,能放出多遠的法陣就放出多遠。
他以金丹、生命、輪回作陪,就不信覆蓋不了大半個修真界。
而一旦覆蓋了,區區九冥回轉陣——
左輕顏能感覺到自己笑容的猙獰。
區區九冥回轉陣,別想發動成功。
去他的九冥回轉陣吧。左輕顏暗罵。此前他至少沒想過把轉世投胎的機會也搭進去。
他低下頭,隔着衣袖親吻腕間的無極珠。
再擡頭時,止不住的惡意朝戚揚奔湧而去。
戚揚有所警覺,仰面大喊:“快!”
立于上首的厲鋒向下一躍,刀光閃爍間,光幕碎成熒光點點。
随即,刀鋒穿透□□,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地下尤為明顯,一時把地面上的喧嘩盡數隔開。
“嗯?”左輕顏傻眼了。
他才生剖出金丹,在劇痛中痙攣着下了最後的術式,獻祭一身靈力,也獻祭前世今生。
下一刻,在極致的眩暈中,依稀看到傀儡人刺破了戚揚的心髒。
戚揚順着刀刃倒在厲鋒身上,她顫抖着擡起右手:“怎麽可能讓你死?”
魔氣與靈氣同時從她伸來的指尖洩出,輕而易舉靠近失去金丹後淪為普通人的左輕顏,盡數投入碎裂金丹。
“以我誓言,束我本身。”戚揚嘴角滲出鮮血,她聲音輕而淺,最後只發出了呼吸般輕微的動靜,“以我今生,共我來世——”
一物換一物。戚揚修為在左輕顏之上,左輕顏缺失的往生由戚揚填上,這便意味着,左輕顏關于朱輪煥相陣的願望也要被她的願望頂替掉:“道法恒長,複舊如初。魔陣,起——”
未成形的朱輪煥相陣湮滅在地下牢籠,作為陣眼之一的金丹抵不住斑駁裂紋,已然灰飛煙滅,與之相對的,是魂靈深處失去的東西回歸原位。
左輕顏怔然地聽完戚揚的“立誓”。
這算什麽?
九冥回轉陣中的陰氣盤旋而上,流入他的丹田漸漸結為魔丹。
左輕顏扯了扯嘴角。他體內的靈氣迅速被魔氣覆蓋,刻在體內的紅蓮赤火和朱輪煥相同時失去靈光。
原來,成為魔修是這種感覺。
陰冷的氣息纏繞住五髒六腑,無盡的空虛、欲念在耳邊紛雜錯亂,對世界的愛、對他人的愛,在剎那間仿佛扭曲成了別的東西,像是破壞,又像是要抓牢在手裏。
無極珠還在朝他輸送靈力,可這股靈力讓他難受至極,魔氣與靈氣沖撞,幾欲讓他作嘔,而實際上,他确實嘔出了一口血。
血氣落在蒸騰的黑霧上,也染上了不詳的顏色。
——“魔門的東西會放大你的欲望。”
——“到那時,你就做不了好人了。”
耳邊似乎又傳來界外時龔再說的話。
如果讓綠雲城淪為魔地,如果讓修真界淪為魔窟,如果讓所有人都做不了好人。
怎麽可以?
淩飛月能沾染魔氣後布下朱輪煥相陣,他又怎會做不到?
左輕顏擡眼看向被魔氣遮蔽的缺口,追蹤厲鋒的修士被暫時隔絕在外。
叫罵聲此起彼伏,可他們大概清楚九冥回轉陣的厲害,不敢輕易突破其間,生怕不小心入了魔道,這會兒,許是還要掂量一下求助哪個陣修比較好。
這樣也好,沒人打擾。左輕顏咬破中指,忽聽戚揚道:“感謝你的師弟吧,他太能幹了,秋绫素居然也被他說動,不然,誰會有人懷疑公孫續?我又何必提前把你送上魔修的路?我啊,還想……”
她的聲音逐漸衰弱,左輕顏漸漸聽不清她在感嘆什麽,卻能聽到厲鋒喉間發出幾聲奇怪的動靜。
忽地,兩人一齊倒在地上,傀儡人終于也走到了末路。
血腥味充斥着口腔,左輕顏輕笑一聲。
好你個宋輕香,公衍宗二把手都勸上了。師弟尚且如此有用,做師兄的……
他在無人之地将無極珠攥在手裏,任憑薛白的靈氣沖刷奇經八脈,幾乎将他的神魂沖散了去。
相比之下,金丹碎裂的疼痛不過如此。左輕顏忍住昏過去的沖動,在神志清醒的邊緣,憑借在他身體裏搶奪空間的靈力,通過中指僅存的純陽之血,再一次發動蟄伏在體內的朱輪煥相陣。
微弱的金光微弱閃現,一點點蠶食着黑煙魔氣。
左輕顏刻意放出更多中指的血液,疼痛到麻痹後,他只是觀察着逐漸盛大的光輝,等着這光輝吞噬所有的魔氣,也包括他。
他實在是太累了,也實在是太痛了,他忍不住癱坐在地,閉上眼。
他什麽都不想去想,又偏偏想了很多。他那兩個還在被追殺的師弟,他那獨坐對雪門的師侄,他那還沒入門就要失去師父的徒弟……
還有薛白。
說好要成為薛白新的開始,說好要成為薛白的變數,大概是要失約了。
但他确實活生生的在薛白面前存在過了,他确實已經是薛白循環中的變數。左輕顏小幅度地翹了下嘴角。
他摸出兩張傳訊符,一張是給元一的,請他繼續跟着岳源君,不要因為任何人的死亡選擇錯誤的道路;一張是給薛白的,請他相信變數是真實的,不準發瘋,不可以尋死覓活,要成為真正的武神,圓了讀者最終的念想。
至于宋輕香他們,當了左輕顏一百多年的師弟,宋輕香會明白他所有想法的,沒關系。而且他也沒有精力傳出第三張傳訊符了。
魔氣似乎在平息。
左輕顏意識模糊,動了動手指,想在地面上畫下最後一道痕跡,爾後,沒有輪回也好,永困此地也罷,就看鋪展開朱輪回轉陣需要怎樣的代價,他便給什麽代價。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的嗓音道:“終于,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