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日新人(1)
春日新人(1)
“怎麽才回來?”
左輕顏回瓊華院時,夜色已濃。屋內燭火黯淡,宋輕香就着一點光亮擦劍,木門吱呀一聲,他撩起眼皮,輕聲問了一句。
左輕顏把外袍脫下随手放在椅背上。
今日參與群劍大會,不似平日穿得輕簡,寬袍大袖、峨冠博帶,連去見褚山遙都忘了換身行頭,拖來拽去一天,又熱又沉,現在一換下,松快得毫無倦怠感。
他拉過條凳子坐下,倒杯冷茶:“跟先生多說幾句話,耽誤了時間。阿名呢?”
“睡着了。白天交給斬劍門的師兄師姐們帶,玩得瘋了點,回屋就睡下了。”宋輕香反複看了幾遍劍身,終于舍得收好,“跟褚長老說那麽多話,又在聊那個魔修的陣法?”
左輕顏喝了口冷水,沒說話。
宋輕香冷哼:“少鼓搗這種東西,也不怕走火入魔。”少頃,他又問,“有什麽收獲沒有?”
左輕顏便把今日在書房和紅骨遺址的事都說與對方。
宋輕香聽完,轉頭進了屋,又很快捧着一個小盒子出來,一打開,是一塊涼玉。
“公孫宗主送來的,說是送你。他倒是關心你。”
宋輕香說得陰陽怪氣,動作利索地給左輕顏挂脖子上,一股涼意沖破夏夜的熱度,比起道清門做得納涼符還有用,左輕顏好受了許多。
宋輕香撥了一下垂落下來的涼玉。
燭光跳動,他臉上的陰影也晃動了起來:“有你這個由頭也好,改天我備點禮物去公衍宗拜訪一番。”
左輕顏震驚:“你還懂禮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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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輕香眼角抽了抽:“你是門主我是門主?”
“您是。”左輕顏回以同樣的陰陽怪氣,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可小門小派地處偏遠、家底又窮,掀開屋頂、刨穿土地,除卻留花劍,竟找不着半點上的了臺面的玩意兒……
也不盡然。
事後,左輕顏從床底下扒拉出楊恕在他金丹碎裂後送來的奇珍異寶,還有兩三株沒入藥。
宋輕香黑着臉把盒子蓋上沒收:“你拿別人送的再給別人,合适嗎?”
左輕顏“啧”了一聲:“你事兒真多。”
陸輕名往左一歪頭看大師兄,又往右一歪頭看二師兄:“是顏顏不要的耶。”
左輕顏:“……我倒也不配不要,賣了我也買不起。”
陸輕名不懂:“可以買顏顏嗎?顏顏好久沒跟我玩了,我買顏顏後,顏顏天天陪我玩好不好?”
左輕顏順口:“不可以,不好,你有錢嗎?”
宋輕香面色更沉:“跟誰學的有的沒的!人是可以買賣的嗎?”
總之,禮物沒能送成。
貧窮且人丁稀少的門派依舊沒有斬劍門和道清門以外的盟友。
左輕顏罕見的好心,拍拍窮門主宋輕香的肩膀:“想開點,好多門派一輩子都沒法和頂尖門派建交,你贏在了起跑線。”
感謝宋輕香和他半個青梅竹馬,老早接受他荼毒,對于他那些不存在于此世的詞語都能理解。但他嗤道:“那是托師父的福。時間久了,等馮師伯把位置交給別人,等褚先生徹底隐世,還有哪個記得對雪門。”
“楊師兄啊……”左輕顏想都沒想,被宋輕香甩了一記眼刀,“行了,我知道你沒忘了楊師兄。可你想的都是多少年後的事了。”
秋末的樹葉已經落盡,兩人坐在門檻上,擡頭看空空蕩蕩的枝桠。
宋輕香說:“對雪門不該用多少年來形容,它要一直存在下去,有很多的弟子,很多的同盟,成為第一也說不定。”
頭一回聽宋輕香心平氣和地說起将來,左輕顏心底湧上一股又溫暖又酸澀的複雜情緒,他板着臉,不敢眨眼,不敢假笑,就怕牽動一下五官,這股情緒就會支配他的眼淚。
他長久地一言不發,旁邊的宋輕香別開臉,左輕顏餘光唯一能看到的耳尖發紅。
“跟你說這些,我怕不是腦子壞掉了。我勸你一個字都別記住。”
秋風裏,宋輕香捂在嘴後的聲音并不真切,與過去輸給左輕顏時的懊惱重疊。
左輕顏禁不住笑出一聲:“那可是公衍宗,你先去找點半斤八兩的門派抱團取暖不好嗎?”
“你以為我沒試過,人家嫌我們有特權,再不就是想借我們攀上斬劍門和道清門的門檻。”宋輕香憤憤不平。
“也可能是嫌我們過家家,要名聲沒名聲,要弟子沒弟子,今天在明天散也說不成……”左輕顏盯着樹梢尖尖,忽的,遠方吹來一片黃葉,不知來自何處,落到左輕顏的手中,他突然問宋輕香:“你要不要先收個徒弟?”
宋輕香沒放心上,回敬了幾句哪個傻子願意拜進沒錢沒名的潦倒門派,在接受到斬劍門的任務令後,背起劍下山除祟。
又過了幾個月,依舊是孤零零的山頭上,孤零零的門派,以及孤零零的三人。
春回大地時,宋輕香邀請左輕顏下山。
“你吃錯藥了?”左輕顏站在留花劍上,扶住宋輕香的肩膀,對方百年難遇地主動邀約,讓他不是很習慣。
宋輕香不回答,一個俯沖,直直向下。
左輕顏被吓得連聲兒都沒叫出來,抿着嘴晃晃悠悠從劍身上下來,腳下輕飄飄的,半步沒跨出,膝蓋先一軟。
“不是我叫你出來。”宋輕香睨向對方,“是公孫宗主。”
被提到名字的人便撩起長出芽兒的柳條,從清溪沿岸的柳樹後走了出來。
“那是你的主意,我不敢攬功。”公孫續沒穿他暖黃色的宗主服,一身竹青長衣在春風裏蕩出幾處褶皺,彎出與他眉眼一般的輕快笑意,“你說你那大師兄快悶死在家了,硬要給他找個閑逛的好去處,如何就賴我頭上了?”
宋輕香嘴硬:“我沒有。”
“我都被你使喚着當護衛了,還說沒有。”公孫續挂着狡黠,明目張膽地開宋輕香玩笑。
宋輕香放棄掙紮:“……我沒有。”
而公孫續已領着左輕顏往前走去,八成沒把宋輕香說的話聽耳朵裏。
及春山高不過三十丈,山腳一路鋪排幾個村鎮,依山傍水,倒也富庶。
三人中唯一佩劍的宋輕香施上障眼法,把冷兵器掩藏起來,悶聲不響跟在左輕顏與公孫續身後,仿佛他才是那個盡職盡責的好護衛。
左輕顏也不是個會挑話題的,尤其是公孫續他不算熟,打完招呼後安安靜靜随公孫續到處亂走,游走在各個攤販的公孫續便成了三人中最活潑的那一個。
左輕顏走神惦記陸輕名,應該把那小家夥帶上,指不定得多開心,都怪宋輕香不說清楚。
驀地,竹青色的衣袖垂落在他眼前,遮住了所有視線。
但很快,那衣袖放過了他。
“別發呆。來,看看好不好看。”公孫續勾過左輕顏身後的布條,左輕顏這才發現是條繡了纏枝桃花的發帶。
公孫續眉頭輕皺:“還不錯,就是瞧着有點……”他自顧自取下發帶,又給換了條系上。
左輕顏瞥到攤主欲言又止:“你想說什麽?”
攤主猶猶豫豫:“那是給姑娘用的。”
公孫續把發帶放回了原位:“走吧,去下一家。”
這人不見半點尴尬,一處處攤販溜達過去,還妄圖用美貌迷惑店家,被沉迷美色但更愛金錢的店家義正詞嚴拒絕還價。
公孫續咬了口剛買到手的蒸餅:“有點不值,隔壁鎮賣不到這個價。”
左輕顏燙得吹手:“您還知道這個?”
“嗯。”公孫續替他接手拿一會兒,“在宗門裏沒事做,還要被绫素念叨,不如到外頭走走,走的多了,哪還有我不知道的。你以為這地方是誰挑的?”
他眼角勾着一點點得意,與馮年、褚山遙等人齊名的大能在春光裏靈巧而生動。
不過,左輕顏更加關注那個極少對外露面的秋绫素。傳聞裏公衍宗二把手的姑娘,出可在紅骨禍亂中斬盡魔修,退可在公衍宗內打理所有內務,如今一看,這般能力大底也有無事忙宗主貢獻的一份力。
公孫續渾然不覺,半側着身與左輕顏說及春山哪裏最适合看景、何時最适合游玩,一道哀嚎聲中,公孫續擡手停住朝路中間沖來的黑影。
“又不是我燒死他的!”黑影掙紮不止,公孫續不得以多用了點力氣。
黑影不管,扭得更厲害:“我沒害你!你不是我害死的!”
公孫續呆了一下:“什麽害不害死的?”
又一老婦人追來,上氣不接下氣,扒着黑影的胳膊便哭:“沒人要害你,跟娘回去吧,兒诶,青天白日的,哪有什麽鬼?”
黑影猛然擡頭,神經質的雙眼掃過每一個人,驚叫一聲,縮了回去:“有!他追來了!哈哈,他追來了,他不放過我!”
此間風清氣正,毫無鬼氣,左輕顏自然不信這人說的話,上前要勸個兩句,黑影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街邊馄饨鋪上飄出一縷煙,攤主目睹了一切,咕哝着說了聲”晦氣“。
來往行人瞄來幾眼,又匆匆離開,任由黑瘦的年輕人躺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