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來日相逢(4)
來日相逢(4)
灰色的身影從上空落到地面,薛白的眼瞳在月色下不似白天那般耀眼,溫柔了許多。
“睡不着?”薛白問。
左輕顏點頭。
薛白面色古怪:“你這麽配合,我有點不适應。”
左輕顏翻白眼:“有病。”
薛白歡歡喜喜挽着左輕顏,一起坐在檐下:“不要老罵我嘛。”
左輕顏跟着笑:“有病。”
兩人一起沉默下來。
月至中天時,忽然而來的烏雲遮住月光,一滴水落在地上,洇開一片,春雨便淅淅瀝瀝落下。
左輕顏擡手接了幾滴,被薛白握住放下。
薛白看了看雨,又看了看左輕顏:“你不掙紮一下?”
話才到嘴邊,薛白沒讓左輕顏說下去,委屈道:“我知道我有病了。”
心底撞出一絲雀躍,左輕顏咬了口嘴裏的軟肉,勉強沒笑出來。他裝模作樣地挺直脊背:“大晚上找我幹嘛?”
“就看看你。”
“看我作甚?”
Advertisement
“感覺自己好命呗。”薛白往後一仰,單手撐在左輕顏身後,“在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的時候就遇到你,這可比夢裏的我好命多了。”
不說這個還好,提到做夢,左輕顏酸道:“我看你對過去沉迷得要死,叫不醒不說,還被個小姑娘耍得團團轉。別跟我說那是魔修不魔修的,你壓根就沒把界外時我說的話放心上……”
說什麽不好,左輕顏自己咬了舌頭,痛得嘶了一聲,強撐着道:“你自己都說了要是能早點遇到……我。”他囫囵吞了一個字,迅速收聲。
薛白腦袋拱到左輕顏臉側:“你關心我啊?”
左輕顏抵着他的腦袋往外推:“胡說八道。”
那腦袋就在左輕顏手心蹭起來:“承認嘛。”
“不要。”
腦袋停止了動靜:“不給你找道侶了。”
左輕顏一使勁,終于把人推開。
兩人恢複那點很近但不至于讓人別扭的距離。
薛白道:“所以果然還是姜公子吧。”
左輕顏:“你腦子裏都是水嗎?”
薛白不吭聲,搭在臺階上的腿被左輕顏踢了一腳。
他甕聲道:“你放心,你說了什麽,我都記着。我沒辦法馬上覺得以前發生過的事無所謂,這是人之常情嘛。你再等等我吧,我會給你看只屬于我的縱雷劍,你可是我新的開始……”
左輕顏毫不客氣地捂住薛白的嘴:“可以了,別說了,我困了,去睡了。”
言罷,面無表情,落荒而逃。
*
雨下了一整晚。
左輕顏整晚醒了睡睡了醒,一閉眼就是“新的開始”,界外羞恥的記憶像春雨一般潛入他的夢境,一而再再而三地淋他個措手不及。
窗外天光已現,只是下雨天總有些灰蒙蒙。
左輕顏打了個哈欠,猶豫着要不要再眯一會兒,門被敲響了。
“阿連,張家主醒了。”外頭,元一說道。
左輕顏當即清醒,掀開被子,趕緊收拾:“就來。”
等他推開房門,元一還待在原地:“不用着急,張家主也還沒出屋。”
“去大堂?”
“不是,到張靥長老那裏。”元一道,”張家主猜測是屋裏出了問題。“
左輕顏上前一步,元一順勢側身,兩人并肩而立。才走幾步,左輕顏突然想到:“張靥?沒搞錯吧?“
“張家主親口說的。”元一頓了頓,“你應該見過,就是笑笑。”
“那麽小一個孩子?又是張靥,又是長老的。”
“據說有些緣故。”
“說來聽聽?”
卻是來不及聽了,兩人拐過一個彎,與薛白正好撞上面,薛白神色一凜,眼疾手快,分開兩人,站在中間。
左輕顏:“大清早發哪門子瘋?”
薛白笑眯眯:“來找道友呀。”
左輕顏太陽穴一跳,對元一道:“不好意思,帶了個麻煩東西過來。”
元一扶了扶面具:“不打緊,剛說到……”
薛白插嘴:“我剛碰到餘桐,他才去找岳醫師要道友早上的藥,他來過了嗎?”
左輕顏從頭疼轉為胃痛:“早上還有藥?岳源君沒說過吧。”
“大概怕你偷跑吧。”薛白酒窩裏都溢出戲谑來,“不是我說的,餘桐說的。餘桐還說,岳醫師特地等你走了,才偷偷摸摸告訴餘桐,今早早點去找你,最好趁你沒醒的時候逮你。”
左輕顏冷靜下來:“餘桐把這話告訴你,不怕你來告密?”
薛白:“啊……”
左輕顏:“胡話也編得像樣點。”
薛白撇嘴:“想和你說話嘛。”
左輕顏又想笑又想氣:“我在說正事,不在談對象。”
薛白腮幫子一鼓一收,從兩人中間繞道左輕顏另一側:“好吧,你們說,我聽。”
不巧,又碰上一波人。
元一還沒張嘴,繼續靜默。
餘桐跟在張傳斌身邊,見到左輕顏趕緊跑過來。
左輕顏與張傳斌問好,又拽住餘桐問:“大清早跑哪去了?”
餘桐老實道:“岳醫師那兒啊,還能去哪?”
左輕顏心下一個咯噔,雖然薛白的話漏洞百出,但聽餘桐這麽一說,對岳源君的應激障礙蹦得比什麽都快:“他找你有事?”
“沒。”餘桐才說一個字,左輕顏安下心來,聽他接着說,“就去問問張家主醒沒醒,您不是要見他嗎?結果元一哥比我跑得快,我就把通風報信的差事交給他了。”
面具後,淺色的雙眼彎了一下,而另一邊,薛白的雙目眯起,不甚友善。
左輕顏不摻和薛白單方面的風起雲湧,略微尴尬地與張傳斌踏入庭院,走進主屋。
屋內冷香幽雅,香爐中卻無香煙飄出,這段時日怕是沒人能來屋裏點一支熏香,這香氣全靠經年累月的熏染。
層層疊疊的帷幔下,刺繡軟被堆在拔步床上,只有一個小小的隆起。
和夢裏相貌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躺在裏面,看着竟有些可憐。
小姑娘呼吸淺淺,不見醒來的跡象。
左輕顏道:“還沒恢複嗎?”
元一答:“她魂魄離體最久,會醒得慢一點。你有問題,直接問張家主就好,小姑娘睡着也無妨。”
張傳斌已拿過一面銅鏡,鏡面碎裂,開裂處尚有魔氣殘留。
“就是這東西搞出來的事兒?”薛白湊近去看鏡子,“哪買的?買它作什麽用?”
張傳斌一一回答:“日沉集市那的小攤販,說是澄心鏡,能有安神的效用。笑笑這些時日精神不太好,用了各種法子也不見好,就買來試試,萬一有用……沒想到,是魔門的東西,還害了整個張家。“
左輕顏向張傳斌讨來澄心鏡,編織術式從鏡中抽取魔氣,趁着空檔閑聊:“小姑娘有十歲了?居然已經當了張家長老。\"
張傳斌猶疑片刻:“笑笑……”
“是說張靥吧?”
張傳斌嘆氣:“正是。”
左輕顏将抽出的魔氣引入羅盤:“小姑娘挺可愛的,名兒也不錯,怎麽想到和公衍宗張前輩用同一個名字?”
張家在修真界并不出名,實力一般,毫不起眼。
幾百年來只出了張靥一個天資上佳的人物,被公衍宗收為內門弟子,為宗主公孫續重用。
張家借勢遷至公衍宗山腳,但禍亂爆發時,張家受到波及,張靥護送師弟師妹離開後,不顧同門阻攔,執意歸家。
魔修浩浩蕩蕩而來,張靥不敵,在身上刻印傀儡銘文,代替死去的自己繼續書寫。直到确保張家上下全部安全轉移,才落筆倒下。
張靥殒命後,張家回歸沉寂,重回偏遠之地。
血染銘文筆的女修在傷亡慘重的紅骨之禍中,成了不太重要的一道痕跡。
左輕顏在正傳野史中匆匆掠過張靥的幾行生平,尚不能記全她的姓名。是陸行舟提起時多嘆了幾聲“可惜了”,張靥守在張家大門的形象在左輕顏心底清晰了起來。
一百年過去了,張靥身去輪回,又入紅塵,若以凡俗之人短短數十載壽命,百餘年的光景,足夠改頭換面兩三輪。
可張家還攥着族譜中最濃墨淡彩的一筆不放。
張傳斌笑容裏帶着苦澀:“本該避先祖諱的,可這孩子出生時,家中桂花樹開。那樹是張靥先祖親手種下,經禍亂不倒,卻從不曾開花。笑笑誕于秋日,當晚落了場桂花雨。家中長老說是先祖回來了,托人蔔了幾卦,也是這個意思,便将先祖的名字用在笑笑身上。”
被家族寄予厚望,從出生起就不能擁有自己的生活,她必須按着家中所有人的希望,一步一步長成他們想象中執筆臨敵的先人模樣。
她不可以大笑,因為家族傳記中的張靥端方穩重、舉止得體,嘴角勾起的弧度落落大方;她不可以哭鬧,因為長老記憶裏的張靥堅毅果斷、不懼生死,哪會為了區區小事無理取鬧。
諸多期待、諸多責備,壓在小姑娘張靥瘦削單薄的肩頭上。她一歲一歲長成了乖巧而孤僻的孩子。
七八歲的小姑娘不想要高床軟枕、名貴冷香,她需要的是有人拉着她的手,和她說“做不到也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來”。
她等了很多年。
無家主實權的張傳斌抱起筋疲力盡的自己,不敢忤逆長老的師兄師姐們偷偷塞過來點心。在暗處觸摸到些許甜味,轉身走進長老的高壓之下,逃跑的念頭與日俱增。
恐懼、焦灼……負面情緒不得釋放,幾乎要在小小的軀體裏結成心魔。
夜裏驚叫起身後,高樓寂寂、無人回應,在冷香四溢的屋中,恍然只覺自己孤身一人。
張傳斌問她為何日漸沉默,她卻已在長老斥責下不知從何說起,轉頭與澄心鏡中的魔氣融為一體,執拗地将所有人納入夢境,杜撰一個虛假的世界。
手中的羅盤指明方向,左輕顏看了眼還在安睡的孩子:“孩子醒後……”
“我當與長老說明真相。”張傳斌眼底閃爍,直視向左輕顏:“也望長老們能放笑笑像個普通孩子那樣長大。”
左輕顏嘴角微勾:“如此,我等先去追查魔修,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