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鄉故夢(3)
他鄉故夢(3)
薛白表面上很快恢複過來,唯獨無極珠混亂扭動,昭示出他的不對勁。
左輕顏忍着被珠串碾滾的痛感,握住薛白的手,摸到一片濕冷。
他不自覺地退縮,被薛白反手握住。
薛白的靈力強行彙入兩人交握的手,左輕顏快速感知到暖意。
“不要緊。”薛白扯了扯嘴角,左臉頰的酒窩剛露出個雛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要緊才有鬼。
左輕顏眉心微擰,有心多問兩句,一見薛白鋸嘴葫蘆的氣人樣,朝元一招手:“猜到我來了?”
元一肩膀放松,沉悶的聲音裏都多了些綿軟:“嗯,所以早醒了點。”面具露出的兩點淡色瞳孔瞄過岳源君,放松的肩膀又緊繃了去,“對不起,又沒成功。”
岳源君擺手:“你平時都跟着誰?一見我就跟見鬼一樣,多大點事,你反倒可以跟我說,是我讓你受累。”
元一閉嘴不言。
岳源君扶額嘆氣:“罷了,既然早醒,随我去把藥分給張家人,結束了再來照顧你的阿連。”
元一點點頭,同岳源君離開前,回頭又看了看左輕顏,聽得左輕顏說“先忙去”,趕緊跟上岳源君。
元一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而薛白古怪的狀态仍未褪去。
餘桐老早把重劍解開放地上,坐在左輕顏腳邊,捧着臉看完全程:“元一欠你錢了?”
這人吵吵嚷嚷沒個正行,偏偏直覺敏銳,薛白轉瞬的變化全入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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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聞言,笑得以假亂真:“誰?”
“就那戴面具的。”餘桐道。
薛白咀嚼着元一這個名字,盯向左輕顏的眼神堪稱不善:“道友和他關系很好?”
左輕顏:“……你捉奸嗎?”
薛白揉了揉臉,緩和了臉部肅殺的線條:“我好奇。”
左輕顏不信。
放其他人跟他關系好,薛白早就上蹿下跳試圖詢問好感度,但凡無極珠能見人,分分鐘在兩人中間凹出個囍字。
上一個能讓薛白這麽提防的,還是從沒見過人影的淩望秋。
淩望秋?
左輕顏又默念了遍名字,指了指空蕩蕩的門口:“你好奇他身份?是那誰?”
“聲音耳熟。”薛白輕飄飄道,眼裏一閃而過的冷光分明在說“聲音化成灰我都認識”。
要說聲音耳熟,左輕顏也曾這麽認為,但他終究沒好意思要求元一掀開面具,畢竟岳源君說了,這孩子毀容嚴重,總不好揭人傷疤。
他也實話告訴薛白:“他是岳源君撿來的,聽說全身都是傷,還失了憶,連名字都是岳源君給他取的。要說還記得什麽,應該就是要找阿連了。”
薛白眨眼:“我剛就想問,阿連是誰?”
左輕顏抽了抽嘴角,餘桐蹦起來回答:“我師伯呀!我說薛前輩,您跟我師伯聊得鬼鬼祟祟,認識元一哥?”
左輕顏蹬了他一腳:“哪只眼看到我鬼鬼祟祟了。”餘桐自發捂住雙眼,又從指縫中明目張膽地窺探。
薛白蹲坐在左輕顏另一側,正對着餘桐指縫中的眼瞳:“我去哪認識?我都不曉得岳前輩身邊還有個跟班。”
“不是吧!”餘桐放下手,一驚一乍,“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師伯都還是個小不點,元一就已經跟着岳醫師了。咱們修真界,有點見識的基本都清楚這件事。”
薛白張口就來:“我年紀小嘛。”
餘桐只當他說瞎話:“前輩,我好歹築基後期,普通金丹修士也能勉強認認,可您一身修為我完全看不透,怎麽想也不是年輕人了。師伯三十來歲結金丹,當年被稱為百年難遇的天才,您要年紀輕輕越上元嬰尊座,各門各派能一夜之間給您傳出花兒來。”
薛白酒窩一顯,臉嫩得要命:“我今年剛十八呢。”
“不可能!”
“你問你師伯。”
餘桐顫顫巍巍仰面去望左輕顏,見證對方正經的點頭後,轉坐為跪:“對不起,回頭我就修煉去,不能讓師伯您面上蒙羞。”
“怎麽不說你師父?”薛白發問。
餘桐神秘兮兮:“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跟陸師叔,還有我師兄的劍法,都是師伯一手帶出來的,別小瞧了道修,抽起人來是真狠……不過,還是我師父更過分,他回門派總要搞小測,表現不好的,通通挂大門上吹西北風,再多收幾個徒子徒孫,咱們門派的大門都要不夠用。”
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左輕顏聽着又好笑又好氣:“有本事當着宋輕香的面說,明年你掌門師兄就給你擴個專屬大門,把你挂個十天半月。”
餘桐立即哀叫連連。
薛白笑了一聲,他拽了下左輕顏衣擺,在餘桐的鬼吼鬼叫中,細聲細氣問:“你是阿連?”
“我從上輩子到這輩子都沒叫過這個名字。”左輕顏實事求是,“你不希望我跟元一攪和在一起,我也沒打算上趕着當他的阿連,我跟他成不了。”
薛白唉聲嘆氣:“我看你從沒想過跟誰能成。”
果然像催婚的老母親,旁觀的餘桐忘了為自己悲慘的命運扼腕,就在左輕顏與薛白詭異的終生大事談判中瞠目結舌。
*
元一回來得很快,熟練地取下銀針,跟左輕顏搭話:“公子又為難你了?”
“怎麽說?”
他取下一根在左輕顏面前晃晃:“這一針下去,除了痛,毫無用處。”
不愧是你……左輕顏熟門熟路地感嘆,這些年他沒少在岳源君手裏吃虧。
而岳源君也總能适時出場。元一話音剛落,岳醫師轉入堂內:“我教你醫術,不是讓你偏袒左輕顏的。”
元一傻張了張嘴,捏住銀針不敢動彈。
岳源君接過他手裏的銀針:“你緊張什麽?你這幅德行我又不是頭一回見,說再多次都沒用。快點,拔完了把人送藥廬來。”
元一讪讪低頭,加快動作,沒多久,替左輕顏披上外衣,把一群人引去藥廬。
苦澀的藥味伴着熱氣,安神靜氣、溫暖如春,适宜睡覺。
岳源君拍拍臨時準備的被褥:“躺下。”他又朝薛白遞了個眼神,“你也是,就躺左輕顏邊上。”
薛白扭扭捏捏:“這不好吧。”
岳源君諷道:“小小年紀少想有的沒的。”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根細線,細線上串了幾小塊青銅塊,青銅塊敲擊在一起,當啷作響,左輕顏一眼看到上頭歪歪斜斜刻着銘文,和沅敏的畫技如出一轍。
“這是連魂絲。”岳源君跟薛白介紹,“你跟着連魂絲走,可不要走岔了。至于你——”
他轉向左輕顏:“找不到也沒關系,有危險就回來。”
岳源君極少說好話。此刻,他眼睫微垂,半遮住雙目中的神光,蒼白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喉結多滾動了一圈,把他的窘迫小小地呈現在左輕顏面前。
左輕顏卻陷入比岳源君更尴尬的地步:“你換回平時的說話腔調,你這樣我會覺得是臨終關懷。”
語畢,被岳源君拎住衣領拖到榻上。左輕顏後腦勺猛地撞上硬枕,頭暈眼花,這熟悉的粗暴。
回神時手指被系上連魂絲,絲線另一端連通薛白,兩人對視一眼,左輕顏安然阖目。
一陣窒息感後,左輕顏艱難地翻了個身,冰冷的空氣卡在喉嚨裏,嗆得他咳個不停。
漫天的雪,和趴在雪地上的自己。
他在夢裏時常保有清醒,面對降低的體溫,還有心情想,最近不是碰到魔修就是撞上九冥回轉陣,夢到這個人還真是預料之內。
他記得,這個時候,是他來到《武神之路》的第一天。
一朝渡劫失敗,經年修為盡毀。
黑紫色的劫雷直直劈向頭頂,殒命在結丹的最後一步。
醒來時,成了七八歲、沒有靈力的少年人。
左輕顏:“……”凍死了!
他又躺了一段時間:薛白怎麽還沒來找他。
被雷劈過的疲憊感太真切,他得歇會,順便等那個百年餘前來過雪地的人。
雪地寂靜,那人的腳步聲埋在了雪底下。
在左輕顏等得快睡着時,那人無聲無息地出現。
陸行舟穿着他常年不變的白色長衫,若非烏發披肩,幾與大雪融為一體。
他探了探左輕顏的鼻息,把左輕顏從雪裏挖了出來。
溫暖的靈流淌入左輕顏的經脈,他又一次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好些了?”陸行舟問。
左輕顏凍得嗓子啞啞,只點點頭。
“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家?”
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離他那鄉間小房子不止十萬八千裏。
陸行舟摸摸左輕顏的臉,冷冰冰的指尖不見得比左輕顏暖和:“你也一個人嗎?要和我一起走嗎?”
此地天寒地凍,他又失去自保的能力,左輕顏聽到這句話是心動的,即便是第二次聽,也一樣。
他啞着嗓子,問出了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話:“你叫什麽?”
陸行舟便将左輕顏抱離雪地。
陡然出現的騰空感,左輕顏不自覺撲騰了下雙腳。
陸行舟舉起不知名的孩子:“我叫陸行舟,以後便與我結伴吧。”
這個傻子。
名字不明,底細不清,根骨也無從得知。
齲齲獨行的流浪者單方面、無條件地接納了一個什麽都沒明說的孩子,又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自然而然成了師徒。
陸行舟不善摸骨,喝拜師茶的那天,特地回了趟斬劍門,找大師兄一通檢查後,發現他撿到的孩子有絕佳的道修天賦。
身為劍修,陸行舟失落很久,委婉地詢問左輕顏要不要去道清門下學習,被左輕顏果斷拒絕。做師父的當即拍板,去他的轉門派,并連夜從道清門背回幾大箱子藏書。
左輕顏十分感動,冷笑着告訴陸行舟,他一個陣修,不學什麽煉丹煉器。
陸行舟苦着臉又去了道清門,甚至沒有去問這個孩子何時懂得丹符器陣的區別。
左輕顏在上一世記憶和道清門藏書的加持下,修煉毫無瓶頸可言。
陸行舟放下心來,帶着左輕顏繼續走南闖北。
某一日,兩個人走累了,商量着找個地方定居下來。
意見不合,百般争執。兩人鬥氣,随手指了個山頭住下。
這一住就是十好幾年,再後來,成了對雪門的地界。
只是,這些都是以後的故事。眼下,左輕顏跟在陸行舟邊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雪地。
白天行走四方,夜裏随處安睡,跟着陸行舟,左輕顏總是有一點點的惬意和舒心。
但他一直沒盼來薛白,又有點擔心薛白。
夜間,陸行舟在篝火邊閉目養神,左輕顏描着陸行舟的臉看了又看。
“為師臉上有東西?”陸行舟沒有睜眼,問得卻很篤定。
“嗯。”左輕顏騙他。
陸行舟嘴角翹起:“那就是沒東西。”
左輕顏總騙不過自己的師父。
陸行舟又道:“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半夜的篝火弱下三分,左輕顏添了木柴,坐回原處:“好。”他這麽說着,抽身離去。
醒轉時,迷迷蒙蒙仿若隔世。
左輕顏擡手揉了揉額角,卻覺手腕沉重。
一瞧方記起,手指還纏着連魂絲。
他推了推連魂絲另一端的薛白:“起來了。”
薛白沒動。
左輕顏又推了一把。
薛白眉心緊鎖,雙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跳。
“他入夢了。”
左輕顏循聲望去。岳源君坐在爐旁,膛內又燃着火。
岳源君道:“他沒能找到你,入了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