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南宮棠在昌蘭人的地界,與昌蘭人一道攻打西蠻。昌蘭是大興的附屬國,對大興友好,大興人想進是可以方便進的,只是那裏是茫茫的戈壁沙漠,幹燥寒冷,孫非只怕姜檸吃不消。
姜檸卻沒有猶豫,她上一次見南宮棠,是他的死亡,如今還能再見,她迫不及待,什麽也不怕。孫非便讓她做了一副男人的打扮,布巾蒙面抵禦風沙,選了安全的路線,車馬駱駝交替前行。這一下二人行得更慢,三日之後,才抵達昌蘭北邊的翰爾城。
翰爾城作為交戰前線,守衛十分嚴密,進城的人都要接受盤查,以防西蠻奸細混入。
姜檸到底身份不便,且她身材嬌小細削,容貌嬌豔秀麗,實在裝不像男人,只得點頭哈腰地裝一個太監。孫非拿出國公府的令牌,二人這才被帶去見南宮棠。
南宮棠正在城主的府中,與衆人商議下一步的行動。他這次鐵了心要永久地解決西蠻之患,每一次行動幾乎都是雷霆之擊,雖辛苦,但是勝利在望,功在家國,所有人都信服。
聽親衛說孫非來了,南宮棠也面色不改肅殺,只當任何事都不會令他驚訝,直到見到孫非身後嬌小的身影,他怔在當場。
南宮棠帶兵打仗,東奔西走,要與他聯系極為不便,孫非還未告知姜檸的事。南宮棠不敢置信,睜大了眼睛看着姜檸,情緒震動,血流激蕩,失态得幾乎站不穩,微弱地退了一步。
姜檸眼眶發熱,看着還活生生的南宮棠。他站在那裏,身上穿着銀亮铠甲,臉上沾染大漠的風霜。姜檸揚起此生最溫柔的笑意,喚他,“公爺。”
南宮棠繃緊了唇線,有那麽片刻,沒有說話,而後才回過神,利落命令,“你随我來。”
此處是翰爾城城主的府邸,南宮棠在哪都覺得不太安心,唯有将姜檸帶入自己的臨時卧房,關上了門。
昌蘭總共不過五座城市,翰爾城地處荒遠,同帝都比起來,更算得上是艱苦窮困。姜檸看一眼南宮棠的卧房,便覺得簡陋得令她心疼。
南宮棠倒沒注意那些,只看着姜檸,嗓子發緊,說了一個“你”字,又艱澀地消了音。
他既怕姜檸是遭了危險,才遠走他鄉,又怕姜檸一出口就是怨恨。但害怕逃避這種情緒,不适合南宮棠,他略穩了穩呼吸,還是問出了口,“……你怎麽來這裏了?”
姜檸将目光從那簡單鋪了毛氈與毯的石床上抽離,看向南宮棠。這一世她上次見他,還是在三月的慶功宮宴上,八個月未見,他又瘦了,铠甲上有破損,一看便是受了傷。
姜檸心中酸澀,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腰,铠甲硌得她有些疼,但她顧不得,仍是努力抱緊了他,将臉貼近他胸甲,感受他的心跳,嗓音帶了哽咽,“子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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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抱到了你,活生生的你。
随着姜檸的動作,南宮棠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情緒激蕩得他幾乎發起抖來,“你……”
理智告訴他,姜檸現在是皇妃,他應該推開她,但他的手臂仿佛失了力氣,而他,也不想再承受姜檸的怨恨。
你不是恨我嗎?他想問,可是問不出口,最終道,“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姜檸抱着他,沒有隐瞞,幹脆利落地便道,“皇上想殺我,我先給他下了毒,然後想辦法讓孫非接我出宮,帶我來找你。”
她并不避諱自己下毒殺人的事。南宮棠能為她殉情,她便要在南宮棠面前,做最真實的自己,永遠愛慕他,永不欺騙他。何況她事出有因,就算南宮棠怪罪她,程度也不會太重,她好好磨一磨,求一求,他總會心軟的。
姜檸想了這麽多,南宮棠的重點卻在前一句。聽到一個“殺”字,他心神俱震,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眉頭蹙起,擡起手臂,單臂摟住了姜檸。
自從兩年多前他拒絕了帶姜檸走,姜檸看他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怨恨。他記着她的怨恨,也尊重她皇妃的身份,刻意遠離了她,對她的情況便失了了解。何況他為人冷清,也沒人會在他面前說些後宮的傳聞……
南宮棠一時弄不懂,祁景為何想殺姜檸,明明他那麽寵愛她。而姜檸那麽單純良善,面對一個心思深沉的帝王的殺機,一定很害怕,害怕她不得不違背本性,下毒來自保。
南宮棠摟姜檸的動作,帶了一分安撫的意味,“皇上……為何想殺你?”可是她不小心犯了祁景的忌諱?
姜檸因為南宮棠回應的擁抱而心頭泛起了喜悅與安慰,再想起前世今生的遭遇,漸漸生出了委屈,抽抽鼻子,怨道,“皇上喜歡先太子妃,将她藏在冷宮,因我眼睛像先太子妃,才将我收入後宮。但他從來不喜愛我,只想利用我蕩平後宮,為以後獨寵先太子妃鋪路。他一直欺負我,我平生沒見過這麽壞的人……”
聽姜檸一句一句說着,南宮棠心頭湧起了前有未有的憤怒,手握成拳。
祁景是在南宮府見到姜檸的,他似乎從來沒想過姜檸與南宮府的關系,就那樣肆無忌憚地搶走了姜檸。南宮棠顧忌着君臣之禮與伴讀之情,忍了下去。祁景對姜檸不錯,姜檸也對他心生依賴,南宮棠以為,他會給姜檸幸福,卻不料背後卻藏着這樣陰險歹毒的心思。
姜檸是他的珍寶,祁景搶走了,還要利用她,推她去死……他曾說,自己是他最信任的兄弟,是唯一有資格與他并肩的人。他便是這樣對兄弟的?
他既從不顧及他,他為何又要顧及?南宮棠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只把姜檸抱得更緊,正想說什麽,卻先聽姜檸略顯忐忑地問,“我是偶然見到先太子妃,才想通一些真相的。你……會不會覺得我……水性楊花……”
最後四個字,音量越來越小。姜檸确實緊張,在被南宮棠傷心的那些日子,她确實被祁景的溫柔迷惑過,從而對他生出依戀,甚至當着南宮棠的面,故意和祁景親昵。南宮棠會不會覺得她輕浮,甚至是卑鄙,在祁景身邊待不下去,才回頭找他?
南宮棠弄懂了她的意思,又是酸澀又是想笑,“傻丫頭,你受委屈了,從今以後,再無人能欺負你。”
她恨他,必然是因為喜愛他。在被他放棄之後,她還願萬水千山地來找他,給他一個得償所願,這分明是恩賜。他只覺得更愛姜檸。
聽到保證,姜檸這才放松下來,感動得欲要落淚,她的子正哥哥,這麽好,這麽寵她。“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要離開你。”
兩人相擁着安靜了一會兒,姜檸又低低解釋,“皇上中的是慢性/毒藥,來年春天才會發作……且無法解毒。”
南宮棠嗯了一聲,心下思量,既然是慢性/毒,時間還很多,足夠他解決西蠻之患。仗還是要打的,既是為父報仇,也是保百姓平安。
等他班師回朝,祁景毒發,最大的可能,是傳位于太子,封他做攝政王。他不想姜檸過躲躲藏藏的日子,兵權都在他手中,他什麽也無需害怕。眼下,還是先安頓姜檸、趕走蠻人才好,剩下的事,以後再說。
剛經歷一場大戰,有一定的休整時間,足夠他送姜檸離開。姜檸的身份特殊,放在昌蘭他不安,還是得送回大興,找一個遠離戰火的地方。
南宮棠迅速做好了計劃,“我還得帶兵征戰,顧不上你,先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姜檸知道他的憂慮,乖乖點頭,“好。”
征戰期間,主帥并不能輕易離軍,南宮棠把事情安排妥當,換了便裝,才大膽送姜檸到下一座城鎮,入了客棧休息。
“孫非送你去肅城安頓,你乖乖等我回來。”南宮棠嘆息着囑咐,他只能送姜檸到這裏,還得連夜趕回翰爾城。
“好。”姜檸乖乖答應,拉着他的衣袖,心下有些糾結。這次一別,只怕又要好幾個月才能見面,何況戰場上刀光劍影,她總擔心。
不舍與不安,使得姜檸松不開拉着南宮棠衣袖的手。
南宮棠再次嘆息,抱住她,輕揉她的長發,“乖,我會安然無恙來見你。”然後給她最濃重的婚禮,與她白頭偕老。
姜檸聞着南宮棠身上幹淨清冽的冷杉味道,心中十分酸軟,擡頭定定看他,“你能不能親親我?”
曾經她和南宮棠總是錯過,如今是不是應該珍惜每一次的見面,花開堪折直須折?
南宮棠目光變暗,低頭,帶着點顫,小心翼翼地親在姜檸額頭。姜檸感受到他的珍惜,心裏一熱,仰頭親在他的薄唇上。
南宮棠這些時日總在戰場厮殺,見多了激烈的死亡與血腥,正是氣血躁動時候,先前還算克制,如今姜檸飽滿的紅唇親了上來,柔軟甜美,幾乎令南宮棠瞬間緊繃,抱着她的手臂多用了兩分力。
姜檸羞澀,一吻後退,南宮棠卻是難以自控地追上去深吻了兩下,才靠着強大的意志力停了下來。他和姜檸無名無分,他不想令姜檸委屈,傷了她名節。
姜檸卻已經感受到了他的變化,咬了咬唇。祁景假裝寵她,多次留宿祥和殿,但其實從未真的碰過她,總是想方設法避免……她雖沒有經歷過,但畢竟為人妾,嬷嬷給她講過那些床帏之事,所以她多少是懂的。
看南宮棠強忍難受,姜檸嗓子發緊,拉住他的衣袖,“子……子正哥哥,我願意的。”
既然涉及到這個問題,她畢竟嫁過人,也不知南宮棠是否介意她的貞潔。姜檸臉頰紅的滴血,眼神到處亂閃,“皇上他……他沒……沒碰過我……”
最後四個字,聲音小的幾不可聞,但南宮棠還是聽清了。
這個時候解釋這個,無疑是火上添油。南宮棠眼神欲燒,盯着姜檸翕動的唇,那唇被他吻過,又被她咬過,紅得誘人。
姜檸羞澀地解釋完,最終還是勇敢而坦然地看向了南宮棠,視線相觸,南宮棠再也忍不住,低頭吻住她,抱起她壓向了床榻。
時間緊急,南宮棠略有些急躁,但越是急躁,卻越是情動,足足一個半時辰後,他才狠狠心,離開了這溫暖的房間,投入了茫茫的風雪。
祁景命人找了姜檸整整一個月,一無所獲。宮裏的太監宮女私下議論,昭儀娘娘必死無疑,屍身也許是被水沖到哪個山洞,也許是被撞得支離破碎,也許是沖到岸上被野獸拖走,這才找不到。
祁景臉色陰沉,下手越發狠辣,杖斃了幾個長舌的,一時間宮裏人人噤若寒蟬。
皇後到底心疼他,也了解他,安慰道,“俗話說,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興許姜昭儀被人救了,人在深山,或者身上帶傷,所以暫時不能回來,皇上勿急。”
“朕并不着急。”祁景臉色冰冷,心煩氣躁,不甚耐煩地反駁。他想,他怎麽可能為一個棋子着急。她那般無用,讓她為自己割去一點燒焦腐肉也不敢,她只知道哭……他怎麽可能為她着急?
但他心下卻不由自主地想着宮人的那些話,想着姜檸孤零零地飄在一個濕冷的山洞,或者被野獸拖走,啃咬得面目全非……
他臉色更冷,抛下皇後,煩躁地走在宮內的大道,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又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祥和殿。
祁景更是惱怒,也不知生誰的氣。片刻後他勸慰自己:畢竟朝夕相處了兩年半,便是養一個小寵物,也該有了些許感情,何況那個小寵物還那麽乖,那麽愛戀他,事事為他考慮。
他絕對沒有那麽在意姜氏,一切只是習慣而已。只是習慣。姜檸一點都沒有芙兒重要,一點也沒有。
為了證明自己的堅定,祁景下令不再尋找姜昭儀,而是更多地去探望季芙。
十年的糾纏,十年的付出,季芙大約是感動,大約是認命,終于逐漸接納了他,對他的态度軟化。祁景能預測,不消很久,她便能松口,答應做他的妃子。可祁景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欣喜,仍舊時不時地想起姜檸,想她到底是死是活,怕不怕冷,有沒有想念他。
既然在季芙身邊也不得安寧,祁景便不大願意來冷宮了,每日心煩意亂得很。
連近來随皇後安心禮佛,越來越深居簡出的太後,都看出皇帝不對勁,敲打他,“左右一個妃子,死了便死了,天下女人何其多,皇兒何需如此?”
祁景從容地笑哄太後,“母後教訓得是,一個妃子而已,萬萬比不上兒臣的身體重要,兒臣心裏有數,母後放心。”
太後被他哄得高興,“你有數便行,還是該多陪陪太子。”
祁景笑意溫柔從容,一切與從前似乎一樣,太後放了心。
祁景離開太後寝宮,便沒了笑容,滿腦子都是那一句,“死了便死了”,來回往複,不可斷絕。
行到開滿雪梅的禦花園,聞着幽冷的花香,祁景心口一痛,忽然再也忍不住,捂胸吐出一大口血來,噴在一地白雪中,比那梅花還紅。
萬全吓了一大跳,立即吩咐人傳喚太醫,祁景看着殷紅血跡,倒是冷靜了些,強忍痛意,道,“此事不可聲張。”
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對朝局來說多麽重要,他不會給少數居心叵測的人,可趁之機。
萬全見他清醒,找回了主心骨,扶祁景回了乾元殿。
祁景沒有托大,躺回了床上,最受皇帝信任的宋太醫來給他查探,一番望聞問切,最後宋太醫跪在了龍床前,身體帶了點顫抖,“回皇上,微臣不敢隐瞞,您這是……中了毒,再加急火攻心。”
後一句已不重要,祁景聽着前一句,眼神一片冰冷。
是誰,隔了十來年,又是誰,膽敢給他下毒?祁景一遍遍回想着近日的衣食起居,萬全在一邊陪他想,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
宋太醫斟酌一番,判斷,“皇上這毒藥效頗慢,恐怕已中了兩三月之久。”
兩三個月?祁景又往前想了一番。他少時中過一次毒,所以事事小心,不會輕易吃別人送來的東西,但只有三個人例外,一個是太後,一個是皇後,還有一個……是姜檸。
起先他也提防姜檸,但随着對姜檸的了解,他慢慢放松了戒備……不可能是姜檸,她那樣單純,也那般愛他,給他的吃食,從來都是自己親手做的,沒有假手他人。
更不可能是太後,太後是他的親生母親,見過他中毒,對他的身體,比任何人都在意。
那麽,是皇後?皇後不會害他,但會不會是,別人借皇後的手害他?他兩三個月前,吃過皇後什麽東西來着?
祁景很快回憶了出來,他吃過皇後給他拿的桂花糕。而那桂花糕,是純妃送的。
幾乎是瞬間,祁景便有了論斷,純妃沒有理由朝他下手,只怕還是後宮那些争鬥。後妃之間爾虞我詐,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君寵與權勢。他以為純妃會向姜檸下手,卻不想純妃居然是朝皇後下手。
皇後是沒有君寵的,但她有權勢。麗妃去了浣衣局之後,四妃只有一個純妃,若是皇後出事,這個後位,最有可能落在純妃頭上。純妃絕對有理由朝皇後下手。
“你去查查純妃,”祁景吩咐萬全,“十月的時候,她可有什麽異動。”桂花糕早就吃完,不可能追查到,只能追查毒藥來源。純妃既然弄出毒藥,必然會留下蹤跡。他早已做好純妃異動便鸩殺她的準備,既要殺她,那便用證據讓她死個明白。
“此事不要聲張。”
“奴才知道。”萬全也知道這件事得密密地查,否則讓人知道皇帝中毒,只怕朝局動蕩。
萬全走後,祁景重新看向宋太醫,等着他說解毒之法。他身上細細密密地疼,但他曾經也這麽疼過,十分習慣,便只沉默地忍耐着。
宋太醫看懂了祁景的眼神,頭上幾乎要冒出冷汗,“這……微臣須得鑽眼一番。”
“也就是說,你不知如何解?”祁景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方才他還算從容,此刻心境卻終于多了幾分沉重,與憤怒。
命運何其殘酷,竟讓他重複多年前的一切。純妃這個賤婦,何其可恨!
宋太醫深深地埋下了頭顱,“微臣無能,請皇上責罰。”
龍床上的人,許久沒有說話,宋太醫亦不敢鬥膽看他。
“也許是報應。”祁景喃喃說道。是他負了姜檸,才讓他遭逢這一遭。
宋太醫聽清了,但他不敢說話。
想到姜檸,再想到太後的那一句“死了”,祁景覺得心口又是一陣劇痛,竟然又想吐血。也許是毒藥發作了罷。
半晌祁景恢複過來,冷道,“你繼續鑽研解毒,不可怠慢。”
“微臣遵命。”宋太醫連忙磕頭,而後退下。
雖然吩咐乾元殿的人不可聲張,但祁景在禦花園吐血,看到的人不在少數。皇帝病弱的消息,還是悄悄在皇宮流傳。
三日後萬全朝祁景禀報,“皇上,已查清了,十月時純妃身邊的雲霧兩次出宮,秘密見了宮外的大夫。那大夫已承認,給了雲霧害人的藥物。”
祁景帶病批閱奏章,聞言道,“可問了大夫那毒如何解?”
萬全的臉色焦慮下來,擔心祁景的身體,也擔心祁景的江山。不過皇帝曾經也經歷過這樣的境況,最終還是被宋太醫治好,只要不放棄,總歸有希望。他道,“問過了,可那大夫說,他只管達成雲霧的要求,也不知如何解毒。”
祁景抓緊了手中朱筆,用力到指節發白,半晌,他道,“留着那大夫,與宋太醫一道研究解毒。然後在興慶宮中找個人,給純妃安一個魇鎮君上的罪名,給她一杯鸩酒。興慶宮的下人……全都不要放過。”
萬全瞬間便明白了皇帝的思路,給純妃安一個魇鎮君上的罪名,便可解釋皇帝為何病弱;而拆穿了純妃的陰謀,解除了魇術的危機,皇帝不再受威脅,身體自然好轉,也可安後宮與百官的心。
皇帝做事,果然還是一石多鳥,清醒深沉。至于興慶宮,毒殺皇帝,死一宮的人,不冤枉。而純妃為什麽暗害皇帝,自然是因愛生恨。一切合情合理。
很快,萬全在興慶宮找了個人,令她在純妃卧房的木櫃內,放置了一個小娃娃,小娃娃正面貼了符紙,背面貼了祁景的名字。
萬全帶人去興慶宮搜查,當場搜出小娃娃,找到了純妃用巫蠱之術,魇鎮君上的證據,立即給了她一杯毒酒。
純妃原本以為姜檸意外落水死亡,自己高枕無憂,沒想到突來橫禍。她自然不服,想要見祁景一面,可萬全沒給她機會,指揮着人,便給純妃灌下了那杯毒酒。興慶宮的人,或被毒殺,或被絞殺,很快死了個幹淨,屍首拖了出去。
皇宮內風起雲湧,遠在肅城的姜檸卻是安寧恬靜。生平第一次,她獨自一人過年,卻覺得十分滿足,對未來充滿期待。
南宮棠從昌蘭回來,在肅城更北邊的雍城與西蠻交戰。肅城雖然籠罩在戰争的陰影裏,但因為對護國将軍充滿信心,因此人們的生活依然井井有條。
很快雍城大捷,西蠻潰逃,南宮棠率軍追擊,深入西蠻的大漠與荒原,勢要将西蠻打得再無翻身的餘地。
這時,朝廷卻傳來了急召,令南宮棠回朝。猜測是祁景毒發,要他回去給他撐腰坐鎮,南宮棠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沒有理會。他想徹底解決西蠻之禍,以後不再打仗,給大興百姓徹底的太平,也給自己和姜檸,一個安寧相守的環境。
至于祁景,他不重要。皇帝手段了解,必然還能把控局勢,撐上一段時日。
南宮棠繼續率軍打仗,三月初,西蠻的冰川開始解凍的時候,西蠻新王終于投降,決定俯首稱臣。這時朝廷的召令,已經發了十道。
南宮棠手拿召令,卻并不急着回京,而是交代好軍中事務,而後換了一身便裝,獨自離開了大軍,說是單獨執行任務。
肅城的春天,比都城的來得要晚。到了暮春三月,姜檸臨時住所院中的桃花,才競相開放。
她細數那桃花的時候,南宮棠推了院門進來。姜檸眼睛狠狠亮了,飛快撲進了他懷中,快要落淚,“子正哥哥,你總算回了!”
南宮棠摟緊了姜檸,臉上露出笑意,“嗯,我回來了。”
孫非收到訊息,去接了南宮棠過來,他非常識趣,沒有進入院中,而是轉去給南宮棠置備晚膳。
姜檸抱南宮棠抱到心滿意足,拉住他的手,牽他進入屋內,“你累不累,坐下休息。”
又問,“渴不渴,我給你倒茶。”
她倒了一杯熱茶,送到南宮棠面前,南宮棠看了看那茶,又看了看姜檸明亮的眼眸,到底沒喝那茶,只接過放到一邊,然後摟住姜檸,親了親她。
他本欲一親即分,但姜檸沒忍住心中思念,複又親了親他,這一下南宮棠眸色轉暗,深深吻了過去。
飯桌上南宮棠與姜檸、孫非說了接下來的計劃,“皇上給我發了十道召令,可見京中情況緊急。”
弑君是大罪,孫非在場,南宮棠也未将祁景中毒病弱的話說的太白,這是他和姜檸之間的秘密。
他看着姜檸,姜檸便懂了他話中的意思。算算時間,上輩子她差不多就是這段時日毒發身亡的,縱使祁景比她更能撐一些,應該也不能撐很久,不然南宮棠勝利在望,他不至于連續給南宮棠發如此多的召令。
南宮棠道,“我率大軍回朝,你随孫非回去,在周邊縣城安頓。等局勢穩定,我接你回家。”
姜檸自然聽他安排,“接你回家”四個字讓她喜悅而感動,臉上漾出柔軟笑意來,“好。”她知道,這次不會等太久的。
晚上南宮棠睡在姜檸的隔壁房間,隔着一道牆陪着姜檸。他到底記挂自己的職責,第二日一大早便離開,回往軍中。
他走的時候,姜檸送他出院門。不知下次見面具體是什麽時候,皇帝若是大行,為人臣子必然很忙。姜檸想了想,還是提前交代,“若是皇上當真撐不住了,你找個機會,替我氣氣他。”
姜檸回想自己幾乎要神魂俱滅的痛,想想南宮棠受苦的三年,在最榮光的時候步入死亡,便覺得還是氣不過。殺人如何滿意,還要誅心才行。
南宮棠看她氣不順的表情一眼,翻身上馬,“我走了。”
姜檸琢磨着他這一眼是什麽意思,到底是默認同意呢,還是覺得她這“氣氣他”的報複方式太幼稚,所以默默拒絕?
她這琢磨的功夫,南宮棠記挂着時間緊急,利落地走了。姜檸看着他縱馬而去的背影,埋怨地撅撅嘴,“悶葫蘆。”
大軍行進速度頗慢,孫非與姜檸乘坐馬車,本比他們快很多。雖南宮棠是個悶葫蘆,但姜檸大人有大量,仍有意遠遠陪着他,讓孫非保持與大軍相合的速度,走在另一條與大軍并行的道路上。
掀開車簾,遙望大軍的方向,姜檸忽然想到什麽,對趕車的孫非道,“孫非,以後入了京,若是別人問起我,你便說,我是公爺從蠻子手中救下的人,叫做阿柯。”
從前祁景要封季芙為妃,都要給季芙改名換姓,弄一個新身份,可見天下悠悠衆口,各路禮儀教化,連皇帝也畏懼。她到底是皇妃,身份尴尬,甚至稱得上危險,南宮棠不願她受委屈,她也不忍南宮棠因她被人非議、陷入困境,還是給自己也編一個新身份為好。
她曾随姜清書翻過家譜,知道她祖上曾經改姓為柯。因此她稱自己阿柯,也不算背叛。
知道姜檸是為南宮棠好,孫非很快就答應了,“回頭我與公爺也說一說。”
姜檸自然同意。
花了将近二十日時間,南宮棠才率軍到了帝都附近。
祁景坐在乾元殿的書房批閱奏折。水袖心疼他,給他披了一件柔軟溫暖的狐皮披風,但祁景仍在這春末夏初的日子裏,感覺到陰冷,間或咳嗽幾聲。
祁景中了毒,這毒雖然解不了,霸道地奪人性命,但是竟然也頗為溫柔,就如此刻,即便他毒入膏肓,但依然能保持清醒與體力,也沒那麽疼——咳嗽是因為身體變差染了風寒。
太醫們全力救治他,卻效果甚微。他們惶恐又遮遮掩掩地說,原因之一是皇帝有心病。祁景覺得這純屬無稽之談。
他怎麽可能有心病,因為姜檸嗎?那個死了便死了的女人,有什麽重要?
她,有什麽重要!
祁景又咳嗽了幾聲,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喉頭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濺在了雪白的奏章。
萬全與水袖皆是急忙奔到了他身前,臉上表情惶恐得幾乎要哭泣。“皇上!”“太醫,太醫!”
祁景冷靜地擦去嘴角血跡,問道,“将軍他回來了麽?”
雖然沒有姓名與封號,但這時祁景能問的将軍還有誰,萬全哽咽道,“已經入京畿了,很快便能入宮。”
祁景安下心來,頓了頓,道,“你讓他們拟一道聖旨,擢南宮棠為一品骁騎大将軍。若朕有不測,太子繼位,南宮棠封忠勇王,特賜攝政。”
聽祁景竟然安排起了後事,萬全涕淚縱橫,“皇上真龍天子,必然安然無恙。”
安慰完,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萬全下去替祁景發令。祁景沉默良久,又吩咐道,“水袖,若朕有不測,給季氏……備一杯毒酒。”
季氏心裏始終對先太子保有情義,知道他弑兄奪位的秘密,且曾經還狀若瘋癫地宣揚過,到底是一個威脅,也有可能成為別人攻擊新君的棋子。他……不得不為年邁的母親和年幼的兒子考慮。
水袖通透,不需祁景多說,哭着稱是。
祁景想了想,似乎沒什麽疏漏,便疲憊地躺回了龍床。
宋太醫這幾日都候在乾元殿側旁,聽到呼聲,便立刻過來給祁景查探。他跪在龍床邊,給祁景聽脈,越聽臉色越惶恐,越聽越想嘆氣流淚。
他跪倒在地上,額頭貼着地面,顫抖道,“微臣無能。”
祁景靜默良久,道,“無妨,你給朕把藥端來。”該喝的藥還是要喝的,他要撐到親眼見南宮棠一面。
兩日後,南宮棠留下大軍駐紮候命,自己帶了幾個将領快馬入宮。
到了乾元殿,萬全臉上淚痕未幹,快步迎上前來,道,“公爺你可回了,皇上等着你呢!”
留幾個将領在大殿,南宮棠步入後殿,進入祁景的卧房。
祁景身着明黃寝衣,看起來一日未曾起床,面色也是蒼白枯槁,神情卻還算冷靜,見到南宮棠,眼睛裏才露出一點欣喜的光來。
前日祁景還覺得這毒溫柔,今日才知霸道。他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身體的每一處,都像被千百只螞蟻瘋狂撕咬,千百顆釘子瘋狂釘鑿……這種痛苦,便是他也覺得難熬。
但是難熬,也得熬,他是皇帝,便是死,也要有帝王之尊。
“子正……”祁景嗓音幹澀,伸出手,略顯痙攣地朝前伸着。
南宮棠看着那只手,一時沒有動。經歷過那樣的內心決裂,他一時不想握上去。
祁景只當他一向內斂,沒有多想,依然執着地伸着手。
身邊還有許多人看着,南宮棠到底将他握住,俯身湊近祁景。
祁景忍着那疼,微微顫抖着,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你回來了。”又轉頭吩咐跪哭的後妃與公主太子,“你們下去。”
後妃皇族們嘤嘤哭着,各自退了出去。等到房中安靜下來,祁景對上南宮棠的眼睛,虛弱道,“子正,朕不行了。”
他曾經說要和南宮棠攜手共創盛世,卻終究沒等到那一日。
南宮棠沉默着,眼裏掠過一絲沉重來,往日沒有隔閡的種種,從他腦海閃過。少年意氣,鮮衣怒馬,風雨與共,卻終究不再。是祁景毀了它。
祁景并不介意南宮棠的沉默,他知道他聽着,繼續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兒子和江山,都托付給你了。”
這時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期,和南宮棠之間只有“你我”,沒有“朕”。
南宮棠又是沉默了片刻,才淡道,“微臣必當竭心盡力。”這話似是而非,頗有保留。他不想再和祁景保證什麽,他的平生所願,不過是天下太平;竭心盡力,也只為百姓,不為祁景的江山。新君若是仁愛自然好,若是毀他心願,換個人來當,甚至自己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祁景未看懂他的疏離,只覺得放下心來,松開南宮棠的手,卻感覺心頭身體劇痛再度襲來,他不再分心去和南宮棠說什麽,而是盡力與那疼痛抗争着,咬着牙,鬓邊沁出冷汗。
南宮棠默默看着,看他疼得發抖,看他眼神渙散,也許下一刻就要離開人世。
沉重是有的,但他想起姜檸囑托的那一句,“替我氣氣他”。
“皇上……”猶豫片刻,他湊近祁景,萬全在一邊,還當南宮棠是關心地查看祁景的狀況,沒有阻攔,低頭哭泣。
南宮棠在祁景耳邊道,“過幾日我要成親了,娶的女子,叫做姜檸。你中的毒,是她下的。”
祁景的眼睛猛地瞪大,一時閃過各種劇烈的情緒,震驚,憤怒,不甘,痛苦。他努力彙聚眼神,瞪着南宮棠,手指扭曲着想要扯住他的衣袖,質問他為何背叛自己,又想要逼他保證絕不會搶奪自己的江山。但他再如何努力,也只能挪動微弱的弧度,最後整個人癱在龍床上,眼神與力氣都散了。
絕望淹沒了他。他躺在龍床上,氣若游絲,腦海裏忽然湧入了奇妙的畫面。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哭,“皇上,我好疼……”又似乎是他在笑,摟着誰說,“她不過是我肅清後宮、為你鋪路的棋子,如今使命完成,自然去該去的地方。”
這是什麽時候的記憶?祁景疑惑着、混亂着,恍惚間覺得,興許他和姜檸,有什麽前世。
所以姜檸才來給他下毒麽?
嘴裏湧出腥甜的液體,最終祁景感覺到猛地抽痛,身子都輕了。他最後的情緒,落在了不甘上。
似乎不甘于自己為什麽中了姜檸的圈套,沒有早些殺了她,留她與南宮棠帶來無盡後患。又似乎是不甘于,終究永遠沒有機會告訴她,他其實是在意她的。
姜檸啊……
祁景閉上了眼睛。
南宮棠直起身子,聲音低沉,“皇上……殡天了。”
萬全猛地跪了下去,哭聲大了起來,“皇上!”聽到萬全的哭聲,外面的後妃與公主,宮人們,全都大哭起來。
喪鐘飄蕩在整個帝都上空。
姜檸暫住在帝都外,聽到四鄰門彼此議論着,說皇帝大行,新君是個小娃兒,還好有大将軍攝政,百姓還是有好日子過的。
知道事情按照自己的期待發展,姜檸心中甚是安慰。
南宮棠很忙,身為攝政王,新君登基,處理朝政,料理皇帝喪事,都離不開他。
一直忙了五日,他才抽空來尋姜檸。
此時夕陽和煦,晚霞絢爛,姜檸推開屋門,恰好看見南宮棠進入院中。他擡起俊秀的眼看她,彎着唇角朝她伸出了手,語氣裏半是親昵半是玩笑,“我來接你回家了,阿柯。”
姜檸也彎唇微笑,快步上前,牽住了他的手。
這輩子都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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