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夜深了,祁景換了一身衣服,出了乾元殿。
雖他的龍袍怎樣都顯眼,但夜色之中,穿一襲深色的衣服,總歸更能融于黑暗。
萬全提了一盞小燈給他引路,主仆二人安靜地朝冷宮走去。他們沒有選更好走的主道,而是走在偏僻的小道上。
越靠近冷宮,四下裏便越僻靜。燈光微弱,照的四處樹影幢幢。
祁景警惕地看了看前方,忽然發現,瓊雪齋裏的某一格窗戶,透出微弱的光來。
祁景意外,眼睛微微一眯,眼神變得危險,“這裏住了人?”
“這……”萬全答不上來,看着那格窗戶瞪大了眼,他也很意外。
祁景輕輕笑了一聲,舉步朝瓊雪齋走,道,“要你何用。”
萬全後背發涼。皇上從來都是這樣,一句話真真假假,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動了怒。不過他服侍了這位爺好幾年,腦袋還穩穩待在脖子上,所以皇上,應該是沒有真對他動怒……罷?
“奴才知錯。”萬全嘴上說着,心裏發苦。那日太後娘娘讓皇上看各個貴人的去處,他也沒看啊。誰知道巴不得皇上一年生八個的太後,居然不把貴人團團圍在皇上身側,反而朝冷宮附近安排。
萬全跟着祁景,來到瓊雪齋大門口。那門已經從裏拴上了。萬全識時務地上前敲門。
“誰呀?”很快有一個圓臉婢女過來開門。
萬全沒直接回答雪瑩,站在一側,點頭哈腰地對祁景道,“皇上,黑燈瞎火的,小心腳下。”
又瞪雪瑩,“還不去叫你家貴人來接駕!”
雪瑩目瞪口呆了好半晌,才着了火的炮仗一樣跑向內室,叫起了姜檸。姜檸面色發白,說不出話來,雪瑩還以為她是驚喜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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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人,接駕呀!”雪瑩提醒。
姜檸咬了咬下唇。這時淺綠也起來了,幫姜檸披上鬥篷,扶她走了出去。
姜檸腳步凝滞,她覺得自己的這雙眼睛惹禍,不敢擡頭,只把頭低着。
祁景已經坐在了主位上。雪瑩快步去掌燈,手忙腳亂的。雨輕倒是沉穩些,想給祁景上茶,但是發現根本沒有熱茶,便有些猶豫。姜檸夜裏從不喝茶,因此瓊雪齋也沒備着。
“無妨。”祁景說着,十分寬容好說話的模樣。
萬全看不得這些小宮女沒見過世面、毛手毛腳的樣子,嫌棄地接過雨輕手裏的活計,摸了摸瓷壺,還是溫的,便給祁景倒了一杯。
“臣妾見過皇上。”姜檸終于穩下心神,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無需多禮。”祁景接過萬全倒的那杯茶,在手裏把玩了半圈,眼波朝姜檸轉了過來,輕笑道,“這宮裏,原來還有如此幽靜的地方。”
姜檸不知這句該如何回答。她也想不通,她已經如此小心了,為何還是和祁景見上。
随着燈火一一點上,大廳裏的光線亮了起來。燈下的姜檸青絲如瀑,身姿籠在寬大的鬥篷裏,看不分明,那頭緊緊低着,看不清五官,只有額頭的一點肌膚,被燈光照得瑩潤透亮。
“害怕朕?”祁景輕笑,聲音溫柔,“擡起頭來。”
姜檸心裏繃着的一根弦,斷了。她做不出任何虛僞的、逢迎的表情,木然地擡起了臉。
“是你?”祁景認出了這雙澄淨的眼睛,心裏一動。
姜檸又低下了頭。
別的秀女或許是太後與皇後看了畫像與資料召進來的,但她不是。她是被祁景,親口下令入宮的。
她父親是八品的小文官,一生廉潔,不流于俗,雖不甚得志,卻恰好入了顯赫的南宮老将軍的眼,被他引為知己。姜父與老将軍時常往來,連帶兩家的孩子也熟悉起來。
姜檸和南宮棠,本是青梅竹馬的。那日她照舊去找南宮棠,沒見到他,卻無意間遇到微服的皇帝。皇帝問她有無婚配,她才因為首次見到龍顏而慌亂,加之不善撒謊、不敢欺君,支支吾吾答了未曾,于是皇帝讓她選秀時入宮。
一個結結巴巴的“未曾”,斷送了她的一生。
不,不只是她的一生,還有南宮棠的一生。
她曾以為皇帝是對她一見鐘情,現在想想,是因為這雙,與他心上人相似的眼睛,才惹禍上身的罷?
半年過去了,即便她已入宮,皇帝卻從未來找她,其實是已經淡忘了。這不,現在才記起她。
而他已經淡忘的一件事,已經淡忘的一句話,卻生生拆散了她和南宮棠,斷送了兩人的一生,何其可笑。
他是九五至尊、生殺予奪的皇帝,她以為,她惹不起,還躲不起麽?沒想到今日發現,躲也是躲不起的。
他會怎麽做,還是如同上輩子一般,選她做棋子,推她去死麽?姜檸心中絕望極了。
祁景一時想起了季芙,有些出神,直到萬全輕咳一聲,“皇上。”
祁景輕輕翹起了唇,擡手就那麽一拉,将姜檸拉入自己懷中,坐于膝上,單手環住。
姜檸全身緊繃,下意識想要掙脫,然則她越用力,祁景便越用力。唯我獨尊的皇帝,容不得別人忤逆。
祁景以為她是害怕,不過這點害怕,不足以令他挂懷。他溫柔笑道,“原來……”
本欲喚姜檸的名字,然而祁景沒能想起來,改口道,“原來你如此美麗可人。這瓊雪齋雖幽靜,卻也冷清,且與冷宮離得近,聽說那裏有前朝瘋婦日夜啼哭,會吓着你罷?”
姜檸又是一僵,終于恍然大悟。冷宮。這人果然是為了冷宮裏的人,才如此對她。她以為閉門不出就安全,原來還是太天真。
原來進了這瓊雪齋,便是惹禍之源,避無可避。姜檸不由得,掐緊了手指。
雪瑩摸不着情況,見姜檸不答,道,“回皇上,貴人這幾日幾乎不出門,我們也沒聽到冷宮的什麽聲響,并未受驚。”
未曾出門麽?祁景微微一笑,低頭細語,“你住在這裏,是委屈了。不如來到朕的身邊,如何?”
“來到朕的身邊”,如此溫柔纏綿的話,仿佛情人間的低語,将上輩子的姜檸欺騙得心神搖曳。這輩子的姜檸,卻是全身發冷,如墜冰窖,心喪若死。
祁景并不在意姜檸一點微末的抗拒之意,轉頭問萬全,“乾元殿附近可還有空着的殿宇?”
萬全十分了解皇帝的心意,立即道,“乾元殿的偏殿祥和殿還無人入主。貴人住在那處,服侍皇上十分方便。”
“如此甚好。”祁景便又笑了,低頭仿佛和姜檸耳語,“能日日見到你,朕心甚悅。”
姜檸低垂着頭,掐緊的手指已掐出血來。一切和上輩子一模一樣。重來一次,即便她想躲着避着,祁景卻依然不想放過她。
“啊,”祁景才想起來似的,又道,“你的品級……”
萬全知道這位爺必然是不記得,立即在腦子裏快如閃電地回憶,而後道,“陛下,您如此賞愛姜貴人,可貴人她不過正六品,只怕有些委屈了。”
品級太低住到乾元殿附近也不合适,皇上必然是想給貴人晉位。
六品寶林麽?祁景笑道,“确實有些委屈了,便将愛妃封為四品美人如何?”
姜檸沒有回應,她知道祁景不需要她的回應。雪瑩和雨輕俱是歡喜,淺綠到底多跟了姜檸幾個月,看出她不太對勁,因此表情猶疑。
萬全猜姜檸興許是高興傻了,笑道,“恭喜貴人。”心裏卻有些想咂舌。直接晉兩個品階,皇上為了保護冷宮裏的那位,當真是大手筆。看這些下人還滿臉歡喜,只怕這姜氏,活不成了。
祁景也覺出了姜檸的不對勁,不過并未放在心上。左右是,快要死的人了,不值得為她的心思浪費心神。
祁景輕輕一笑,掩去眼裏的殘忍,拉着姜檸起身,“朕原本是神思困乏出來走走,見到愛妃卻來精神了,愛妃可會下棋?”
雖他急着去見季芙,但既然表示寵愛姜氏,必然得多在此處待一會兒,才說得過去。
祁景還想做戲,姜檸卻不想奉陪了,木然道,“不會。”
祁景輕笑,笑意風流寫意,“那可會彈琴?”
姜檸,“不會。”
祁景,“……”不曾想,這姜氏如此耿直,如此理直氣壯,簡直是破罐破摔。
祁景依然笑着,“那你會什麽?”
姜檸的目光,從祁景臉上劃過,落到屋內一角的青花瓷細頸瓶上。
如果弑君的話,會有什麽後果?
淺綠見姜檸不答,急得跪倒地上,道,“我家貴人會書畫。今日她定然是忽然見到皇上,高興過度才……才……請皇上恕罪!”
雪瑩和雨輕也跟着跪。
祁景溫潤地一笑,“朕明白,既如此,夜深了,朕陪愛妃入睡罷。”
姜檸神色木然,滿心都是絕望的想法,知道祁景不會碰她,也沒有抗拒,呆呆走回寝房,任淺綠幫她脫去鬥篷,而後躺到了床上。
祁景遣走了下人,坐在床邊,替姜檸蓋好薄被,修長手指一下一下撫摸着她的長發。
姜檸閉上眼睛,想起了那靈魂都被撕碎的痛。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祁景終于起身離去,帶着萬全,離開了瓊雪齋。
祁景負手走在濃重的夜色裏,看着虛空,道,“她害怕朕。”他想起初見姜檸的模樣,芙蓉面含羞帶怯,嗓音嬌軟,顧盼神飛,與現在極為不一樣。
那雙含着秋水般的眼睛,令他一時意動,命她入宮參選。可後來他又覺得多此一舉,畢竟,姜氏永不可能是芙兒。沒有人能取代芙兒。
他本已淡忘,不曾想,她卻恰恰又,住到了芙兒旁邊。
聽着祁景的話,萬全斟酌着回答,“她尚年幼,剛剛入宮,初次窺見天顏……”
“這裏離冷宮太近。”祁景道。
“皇上說的是。”萬全不再多說什麽了。其實瓊雪齋離冷宮也算不得多近,但因在冷宮邊上,皇上還是不放心。他明白皇帝是懷疑姜氏知道些什麽,畢竟姜氏在冷宮邊住了這些時日。雖婢女已經否認,但祁景多疑,因為這多疑,不管有無證據,祁景不會再留下姜氏。
可惜姜氏那般嬌俏美麗的人兒了。
“若是太後問起,你當如何說?”祁景忽然又問。
萬全立即恭敬地彎着身子,“皇上接連處理政務,勞累煩悶,聽聞姜氏嬌美可人,遂乘興而往,後見佳人性情溫柔,容貌可愛,龍心大悅。”
祁景對萬全的表現十分滿意,勾了勾唇,往冷宮走去。
他本不想選秀的,可架不住太後與他提了好幾次,若一再拒絕,保不齊太後起疑,懷疑到冷宮那邊,從而橫生枝節。如今這秀女已選了,他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這一邊,祁景走後,姜檸睜開了眼。她木然躺了會兒,直到淺綠過來看她是否需要服侍。
“淺綠。”姜檸開口,聲音啞的不像話。
“貴人。”淺綠吓了一跳,扶她起來。
“在皇上來之前,我做了個噩夢,出了汗,你給我備水。”姜檸道。
淺綠聽着這蕭瑟語氣,便覺得傷心,立即去喚雪瑩和雨輕打熱水。
雪瑩和雨輕還當方才皇上獨自寵幸了姜檸,面露喜色,很快給姜檸備好了熱水。
脫去沾染了龍涎香的寝衣,姜檸踏入浴桶,浸入水中。
朦胧的水霧中,姜檸面色極為黯然,看在淺綠眼中,仿佛凝聚了無數苦楚沉痛心事。
淺綠難過道,“貴人,皇上寵愛您,為何您還不開心?”
雪瑩拿過新的寝衣,猜測道,“貴人可是累了?”
姜檸看着水面飄蕩的一片花瓣,終于緩緩開口,“你們下去罷,我想靜一靜。”
淺綠幾個只得退下。
姜檸重新洗過澡,穿上寝衣,默默坐到了銅鏡前。那銅鏡擦得锃亮,照出姜檸十七歲的容顏。
她與季芙,長得其實并不一樣。季芙五官清麗,仿佛白荷,或者栀子。她卻是俏麗,清純中帶着豔色。
十四歲的時候,無意中聽別人誇她,說她日後長開了,必定是傾國傾城的姿色。她竊喜,故意跑去問南宮棠,把那誇獎的話複述一遍,問他自己是不是當真生得好看。
南宮棠守禮,不看她,對着別處,木着臉說着先聖賢人的大道理,又說自己要看書,不要打擾他,其實耳根早已悄悄紅透。
祁景把她當送死的棋子,南宮棠卻把她當做珍寶。
姜檸摸了摸自己的臉,輕輕笑了。事情又走到了上一世的局面,那她,要認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