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争鋒相對
争鋒相對
桌面白紙鋪開,用一方青石硯臺壓着,右下角則極其醒目地按着宋瑤的手印,左邊這張寥寥幾筆,墨跡未幹顯然是剛寫下的,檐下寒風吹落幾片梅朵落在了紙面上,點綴出幾抹粉紅來,江景藍手中的玳瑁管紫毫筆洋洋灑灑地寫得幾行清秀小字,雙手拿起對着字面輕吹了吹。
屋門外頓時幾聲腳步聲傳來,鐘情直接推開了房門,來勢洶洶地盯着那廂窗前站在案牍前的男子壓抑着了怒火緩緩上前,“江主夫!”
江景藍聞聲擡起頭來輕瞄了一下,蜂腰微步徐徐走來,白玉般的手腕隐在那輕紗制成的袖中若隐若現,手裏拿着兩張剛寫下的幾行小字的紙張,“來得倒是時候。”
“江主夫想必等我已久,鐘情不知哪裏得罪了您,連着治療臉傷的藥,都不願給……”
江景藍冷笑一聲,端坐在黃花梨螭紋扶手椅上不怒自威,便是這轉身落座,都容不得旁人置喙,“這治臉傷的藥,确實不曾買入,但另有一味藥……”他頓了頓,“不知鐘夫侍可用得?”他拿起江言托盤上的一個瓷瓶直直朝着他丢了過來,不偏不倚砸中了意圖躲避地鐘情額頭上,剎那間便有鮮血順着鐘情光潔的額頭流了下來,這一動便促使那掩蓋在臉上的面紗沾着鮮血飄落在了地面,露出紅腫地一張臉來。
“江主夫,你莫要欺人太盛,我家主子做錯了什麽讓你這般的對他?”白漣只身攔在了鐘情身前大着膽子道。
“做錯了什麽?”江景藍譏笑一聲,聲音驟然冷了下來“這事,你還要問我?”
滾落在地面的瓷瓶立刻被摔了個粉碎,露出淡淡的粉末灑了遍地,“這培榮膏我尚且還為你留着,怎麽?這會竟是認不出了?”
“你……”
鐘情心中一沉,臉色白了白一手拿着絹帕捂着額頭咬了咬牙,“這不是我的?我幾時進過你的院子,我甚至連妻主一面都見不到……江景藍,你休要血口噴人!”
江景藍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是不是血口噴人,我無意與你争辯,現下将這封休書上按個手印,你便可離開宋府,從此便是自由身,任你是回了這摘星樓賣笑,還是去了其他門府做妾,都與我宋府再無關聯。”
“妻主都不曾同意,你怎麽敢這般對我?”鐘情不甘道。
江言立于一側已是将休書遞了過來,白紙黑字,便差鐘情的一個手印了,鐘情這一刻也顧不得禮節氣憤地拿過正欲撕掉,江景藍笑了笑,“你撕了,我這兒還寫了一張,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填了回了仲家去?”
江景藍話中意思是已經知曉他的身份,他動作一滞忽而笑了起來,“仲家?江景藍你便這般清楚我的過去?”
“我清楚你什麽?一個仲家公子淪落到摘星樓裏,熬不過這與人賣笑的日子,還是受不住這颠沛流離的生活,所以一門心思進了宋府?是為這宋府的錢財,還是為讨好你的那位?”江景藍擡眸間緩緩一笑,但這笑意卻讓看得人周身發寒,“你今日不簽就出不得這府門,你該知曉,這淮州城離帝京天高地遠,哪一家的院子裏不藏幾個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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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鐘情被徹徹底底地激怒了,只聽到一聲怒喝,鐘情仰起臉癫狂地笑了起來,這些日子,他蟄伏未動,可不代表他對江景藍一無所知,“是啊,我确實貪慕富貴,尤愛錢財,但我鐘情出生世家,可不似你江景藍這般可悲,也不知這江州的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江府的長公子還未出生便累得爹爹難産而死,可長公子你還是出世了,在你爹下葬的棺材裏活了下來?”
鐘情言語惡毒瞧着江景藍眸光微閃,蒼白指骨都抓緊了椅上的扶手越發地得意起來,“聽聞你七歲回江家,自此以後,江家上下,先是江母身亡,再是何卿暴病亡故,接着你那弟弟江霁月離家,這江府上下倒是被你害的逐漸衰落了下去……如今你又來了宋家,莫不是也指望着宋家人也被你克死嗎?”
他語氣越發狠毒起來,話語刺耳,目光像是刀子般地直戳江景藍的心髒,是人,便會有弱點,江景藍強得是攻心,弱得也是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江景藍臉色微變正欲還口,只聽到“啪”的一聲巴掌聲響,房門處不知何時走進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了鐘情的身前,方才的一切她都聽到了。
“妻主……”
鐘情捂着臉似乎還想挽回什麽低低地喚了一聲,宋瑤毫不留情的避開他伸過來的手語氣薄涼,“這手印,你今日不按也得按,便是江景藍待宋瑤的心,你連比都比不得,何來的自信,一個摘星樓裏的妓子竟然對着宋府的正夫這般說話!!!”
鐘情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宋瑤卻步步相逼地靠近,“我曾以心待你,得你入宋府,算計正夫,迫害子嗣,處心積慮,意圖家産,還是摘星樓最适合你,如今你便回了那屬于你的地方,也好落得宋府一片清淨,莫以為你心詭詐我不知曉……”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對着那張休書狠狠地按了下去,“鐘情,今日起,你與宋瑤便再無瓜葛……”她看了一眼身後進來的侍從,怒聲道,“還愣着幹什麽,送他回摘星樓去……”
“妻主……不……不要……我不要走…….”身後的家仆立刻上來攜住他将他往外拖,“妻主……”鐘情頓時撕心裂肺地呼喊起來,還以為他在府中安居一隅,宋瑤對她總有真情,可如今…..
鐘情目眦欲裂,掙脫開仆役的手,對着那屋子裏的身影嘶吼道,“宋瑤,你會後悔的,終有一日你會後悔的……”
屋外的喊聲逐漸遠去,餘下一室靜谧,宋瑤轉過身快步走至江景藍身前緩緩地蹲下來,江景藍猶自坐在椅上,側過臉去依靠着扶手掩袖急咳了幾聲。
“景藍……”宋瑤一只手握上了他因咳嗽顫抖着的手指,指骨冰涼,惹得她心裏頭密密麻麻地痛了起來,心疼道,“景藍,都過去了……”她一只手順了順他瘦削的脊背,一面溫和地與他說着。
江景藍面無血色,卻是擡手覆上了宋瑤落在他肩膀上的手,他眼底流露幾許溫存,便是鐘情的幾句話,他在江州每日都在街頭聽到,比這惡毒地還要多,又怎麽可能讓流言蜚語真正地傷及他,可他還是很高興,高興宋瑤能第一時間維護他,便是這點,其他的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妻主怎麽回來了?不是要去店裏嗎?”江景藍壓下咳意坐直了些啞聲問道,宋瑤想了想解釋道,“你今日要我手印,我便大概能猜到你要做什麽。所以就沒有離開。”
江景藍兩頰消瘦卻是揚了揚眉露出攝人的一笑來,“可是心疼被趕走的那位?現在追出去還來得及?”
宋瑤見他這般皺了皺眉,“那我這就去追。”
“你敢……”江景藍擡起目光,動作卻比言語更快堪堪地拉住了那一角袖口,宋瑤憋着笑回過頭來,便見江景藍松開了他,捂着嘴偏頭又咳嗽了起來。
“景藍,這些日子,藥是我親自喂得,也見你喝了下去,怎麽總不見好?”宋瑤拍了拍他的背,“一會我帶你再去看看。”
“不必了,府裏頭梁大夫都被你一日請了三回了,需靜養,急不得。”他斷斷續續地說道。
“興許換個大夫看看會好一點也說不定。”宋瑤着急道,江景藍淡淡笑了一下,點醒了一句,“你是不是忘了,梁大夫已是淮州最好的大夫了。你還去哪裏找人呢?”
江景藍知道宋瑤對他的擔憂,轉移話題道,“你為何不好奇我的過去?”
江景藍頭一回主動提起這個問題,宋瑤垂眸看着他此刻的病容,握住他冰涼的雙手捂了捂,“心疼你都來不及,我又怎麽舍得因為好奇去揭開你過去的傷疤……只要你願意說,我便好好聽你傾訴,你若是不願意,宋瑤也不會追問,我只要景藍你如今能與我好好地過下去……我們倆要一個孩子便夠了,湊成一家子,若是這淮州讓你覺得不适應,那便去尋一處安穩的地方,每日裏與你話家常也是極好的……”
江景藍被宋瑤的真摯感動,離開江州的決定,從現在看來,卻是對的。
站于山巅處,受盡萬人矚目,然孤寂一生,遠比不過這一番寥寥數語,粗茶淡飯,衣食無憂,有一人将你時刻放在心底,免你颠沛流離來得重要。
“你真這麽想得?”江景藍問道,宋瑤笑着點了點頭。
“不怨我克扣你的月銀?”
“不怨。”
“不怨我把他趕出府?”
“不怨。”
“不怨我咄咄逼人,手段狠厲,弄得宋府上下大氣都不敢出?”
“不怨。”
宋瑤總是搖頭,江景藍一心為了宋府,她哪裏來的怨念呢,江景藍笑了笑,眼睛卻是注視着她,總是莫名地被宋瑤哄得有些淚目。
“若是等我老了,滿臉皺紋了,我還能這般問,你還能這般回答,我便真得信了……”
“那你得養好身子,等到那時候再問我一遍,看看我是不是還是這個回答。”宋瑤認真道。
“好。”他回道。
屋子裏一時安靜了一會,江景藍沉默了片刻望着她緩緩站了起來,似在回憶什麽啓唇道,“其實……他說得……都是真的……是我設計何卿之死……”他轉過目光,淡淡的口吻敘述着過去的事情,“江家不仁不義,何卿迫害爹爹難産致死……這世道容得這卑鄙之人平安喜樂,這世道饒不過心善之人唯一寄托……所以……他欲動殺意,我便讓他自食惡果……便是将來要為此事,入十八層地獄嘗盡諸般煎熬,我亦不會有一絲後悔……”
“可是……”他看向宋瑤,擡手輕擁住她,可是,他現在後悔了,後悔當初不留一絲餘地斬草除根的方法,會連累到宋瑤身上。
他以往不信命,勢必要與天相争,直到遇見了宋瑤,若真得有報應,也應是報應在他身上,萬不可連累宋家。
“可是什麽……”宋瑤輕輕問道,江景藍目光與她相對,改口道,“可是現在我放下了……”
“嗯,放下了就好。”宋瑤自是不信他能真得放下,可見他不願說了,便也不想打聽這事。只要他平安在宋府裏就好。
他至此刻,在她眼前,尚能壓下所有的內心的情緒,唯有話語裏帶着幾分疲倦與不堪一擊的脆弱,似乎再重重地刺激一番,便會如這插在花瓶裏的梅朵一般失去了水分的滋養凋零在地。江景藍下手極快,這樣一來,鐘情極有可能去尋求庇護,這庇護他的人,若他真能見到,宋家是沒有能力與這暗地裏的勢力對抗的,唯有提前離開淮州了。
宋瑤探出雙臂慢慢抱住了他,心疼與不忍接踵而來,她極其溫柔地撫着他的發,“命運于你不公,不幸,餘生便讓我來補償于你…景藍,你還有我,以後還會有肚子裏的這個,不要讓這些事攪亂了你……”
“宋瑤……”他一聲呼喚雙手擡起擁上宋瑤的後背靠在她的肩頭合上眼睛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