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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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座城市都會留下歷史的印記,而建築便是歷史的見證者。這座老舊的公寓大樓距今已有七十年的歷史,與儲銀的祖父儲林生同齡。
八十年代掀起的出國熱,引領着儲銀的父親儲佳珉走在潮流的最前端,赴美留學,留美工作,獲得綠卡,加入美籍,最後結婚生子,每一步都計劃得完美無缺。
儲林生管不了兒子,更管不了他給兩個孫子取名“儲蓄銀行”。
老人家心裏有氣,呼喊孫子張口閉口都是一句“臭小子”。
臭小子此番回國突然,并沒有跟随交流團一同出發,提前一周獨自回國,住在家裏已有半月。
交流團裏的其他學生都被安排住進寄宿家庭,唯獨他因着有位當英語老師的姑姑,得以順利留宿家中。
三餐見不到兩餐,儲林生揮着折扇,仍舊是一副專心看電視的姿态,鼻腔裏哼一聲,打破屋裏兩相無言的靜默。
“臭小子,把家當成旅店了,嫌和我這個老頭子吃飯沒意思。”
儲銀沒有反駁,手機往兜裏一塞,人站直,從扶手繞到沙發前,坐到老爺子身邊。
電視機的熒光映入他黑漆漆的眼睛裏,手肘搭在膝蓋,他低頭無聲笑了笑,擡起時,微微側過眼,平日裏的冷漠疏離在祖父面前消散得幹幹淨淨,勾唇發出邀請:“姑姑不在,我陪您喝兩杯?”
儲林生搖扇的手一頓,斜睨他。
老人家精明着呢,一雙閱盡人生的銳眼把孫子看得透透的:“是你自己想喝吧?”
儲銀面不改色:“您不願意奉陪?”
“臭小子。”儲林生折扇一合,對着他頭頂敲下去,“奉陪是你該說的?你爺爺我賞臉,作為孫子的你奉陪,懂不?”
這一下打得一點不手軟,儲銀一動不動,雙手自然垂落在膝蓋之間,眼神溫和又乖順,嘴角笑容放大。
“懂了,求爺爺您賞臉。”
老爺子哼笑,提了提褲腿,站起來,“等着,爺爺有瓶好酒帶你鬧兩口。”
這一鬧,可不止兩口。
等儲佳韞監管晚自習回來,老爺子清醒如常,越喝越精神,儲銀趴在餐桌,明顯不勝酒力,癱下了。
“爸,你這不是胡鬧麽。”儲佳韞掃了眼桌上那瓶二鍋頭,俯身試圖喚醒他,“阿銀,阿銀能聽到姑姑說話嗎?來,我扶你起來,我們回屋去躺着。”
儲銀喝酒不上臉,撐桌沿起身,從額頭到頸項一條白,睫羽低垂,不細看完全看不出處在浮醉狀态。
儲佳韞将他一只手臂搭在肩膀,攙扶他回房。
老爺子坐着不動,像陷在餐椅裏的一尊雕塑,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卧室裏,儲銀如同一棵砍倒的松樹,仰倒在床。
他手抵在額頭,朦胧中,半睜着眼看到天花板宛若煙花般綻放的燈光,黃澄澄的,在眼瞳裏滑過流動的水波。
儲佳韞脫下他腳上的拖鞋,将他一雙長腿從床腳移至床中央。
眨眼間就長這麽大了,一米五的一張小床長度卻趕不上他的身高,兩只腳懸在外,看得儲佳韞彎了彎唇。
她擡腳往外走,準備去擰個毛巾,給他擦擦臉。
還沒走到門口,一聲“姑姑”在背後拉住了她。
他醉得氣息都是弱的,閉着眼說了句英文,儲佳韞愣了下,轉而一想,也正常,人在意識不清的狀态下,脫口而出的自然是最熟悉的語言。
思及此,她嘆了口氣:“好,不關燈,你睡吧。”
——今晚睡覺別關燈哦,我會來找你的。
于蕭潇是戲言,于儲銀卻是點燃欲念的火把。
他夢到她了。
第二次。
為期數日的炎熱被一場初秋的夜雨擊散,雷聲轟鳴,老人家淺眠,起夜關嚴門窗,又将裏裏外外的插銷都拔掉,其中包括他卧室裏的空調。
見他屋裏燈還亮着,低斥一聲,揿了開關。
淩晨三點,儲銀在黑暗中醒來,滿身是汗,就連掌心都濕濡一片。
夜色深濃,窗外暴雨如注。
嘩嘩啦啦的傾盆雨聲裏,他找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
室內阻風阻雨,吐出的煙霧彙聚盤旋,消散緩慢,像青白的鬼爪,扼住他的咽喉。
嗓子很幹,儲佳韞在他床頭放了一杯水,就像預防他中途會口渴醒來似的。
儲銀屈着一只膝蓋,坐在床邊,拿煙的手搭在膝頭,仰脖灌水的過程裏,煙灰撲簌落下,斷了一截。
還是幹,還是渴,仿佛身體裏的水分都在夢境裏蒸幹。
那種他無法充分體會的感覺在胸口久居不下。
煩。
煩躁感驅使着他握緊空杯,呼吸壓抑間有股毀天滅地的沖動,想砸碎一件東西,想将杯子投擲落地。
在念頭幾乎就要落于行動的前一秒,他克制住自己,玻璃杯丢在床面,翻倒在枕邊,杯底殘留的一滴水緩慢流淌而出,無聲無息,将床單浸濕出一朵看不見的小花。
——鄭重地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蕭潇,是AB哦,不是AA,兩個xiāo不一樣的。
儲銀狠狠咬緊煙頭。
舌尖嘗到的辛辣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掌心粘稠,汗濕的T恤緊貼後背。
亂了套了。
一切都亂了套。
回國不到兩周的時間,他掉入一個小女生的漩渦裏,有深深沉溺的危險趨勢。
另一邊,這棟公寓大樓的六層,蕭潇半夜被雷聲驚醒,睜眼望着窗外電閃雷鳴,身體蜷曲,縮成蝦米,很長很長時間都沒能入眠。
晚上蕭定帶回一份糟田螺給他們當夜宵。
他嫌棄蕭遙矜持不會吸,用牙簽把肉一個個挑到他碗裏,蕭遙皺眉,一聲不吭地将碗推到一邊,意思是不需要。
蕭定笑了笑,沒說什麽,那只碗順理成章地被他又重新推回來,推到蕭潇的面前。
很想很想大聲說“我不要,現在才想到我,我就是不要”,可是話到嘴邊,深深呼吸好幾次,蕭潇愣是沒有宣戰成功。
她躺在床上深刻反思,前所未有的無力。
總結長久以來的種種認輸表現,她翻身趴在枕頭上,眼淚沖破閘口,死死咬住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後來困意慢慢席卷,不知不覺睡着了。
再醒來,菜清野盼望已久的大雨洗刷這座城市,雷聲轟隆隆不絕于耳,她捂住耳朵,還是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長夜漫漫,無心安眠。
一上午,蕭潇頂着一雙腫.脹的燈泡眼坐在教室裏哈欠連天。
齊開忍了許久,第三節課下課的時候,終于還是沒忍住。
“你昨晚哭過吧?”
蕭潇打哈哈不想說,齊開不勉強,只是提醒她:“一定要把眼淚擦幹再睡覺,不然第二天眼睛肯定會腫的。我親身經歷。”
“……很明顯嗎?”她垮下臉,慢騰騰轉頭,食指摸向眼睑。
心裏在想,怪不得早上爺爺他們的眼神,個個都有點奇怪。
齊開湊近些,看了看她的眼睛,忍俊不禁:“你的雙眼皮沒了。”
“……”
齊開遞給她一個塑料外殼的小鏡子,“你自己看。”
蕭潇掀開蓋子,四四方方的一塊光滑鏡面裏,她眼皮松松垂着,眼縫呈現窄窄的一眯眯,無神又無光,醜得像是整容失敗。
她嘗試把眼睛睜大一點,用力,再用力,不斷用力,結果還是一對萎靡不振的小眯眯眼。
算了,她最終放棄,和齊開一起火急火燎趕往音樂教室上課。
踩着上課鈴聲剛坐下,走廊外忽然傳來彳彳亍亍的腳步聲。
“我先進去和他們打個招呼。”音樂老師獨特的嗓音帶着笑,遠遠傳來,不知在和誰說話。
他加快步伐,出現在教室門口,拍了拍手。
“同學們,哈克中學的朋友來感受一下我們學校的音樂課程,大家保持安靜,一會掌聲熱烈一點。”
蕭潇正無精打采,昏然欲睡,聞聲,驀然一驚,所有瞌睡都跑得無影無蹤。
音樂教室沒有桌子,成排的黑色靠椅擺放整齊,大家集中往前坐,後面很多位置都空着,足以容納新的一撥人。
可是校領導不這樣想。
那個大腹便便的副校長要求八班的學生分散坐,所謂交流,就要拉近學生之間的距離,增進學生之間的交往。即便友方學生的年齡普遍比這群高一新生大一兩歲。
座位打亂,重新分配,蕭潇左邊依然是齊開,右邊的位置被空出來。
不多時,來自美國加利福利亞州的二十名學生,三三兩兩魚貫而入,有男有女。
在他們帶隊老師的指揮下,每個人都在第一時間選中一個座位,踏步走近。
蕭潇目不轉睛盯着門外。
不是。
又不是。
還不是。
……
……
一道不容忽視的人影駐足于她的右手邊。
蕭潇扭頭,和一個披散金發的白人女孩目光相對。
喉嚨一時卡殼,“I……”了半天,終于舌頭捋直,明确了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Sorry.This seat has been taken.”(對不起,這個座位已經有人占了。)
女孩露出疑惑,正要說點什麽——
蕭潇餘光瞥見熟悉的身影,右手揮舞,急切呼喚:“儲銀,這裏這裏——!”
“……”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蕭潇自己。
像是被誰意外按下暫停鍵,整個世界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