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臉盲患者
第04章 臉盲患者
回到寝室後,陸淩風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法文詩集,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封面泛着和記憶一起褪色的黃色,上面的兒童插繪貫穿了他整個童年時代。
他從中翻開一頁,上邊有一些歪歪扭扭的英文注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每個字母收筆翹起的彎鈎處輕輕婆娑,像是要擦掉已隔經年的墨跡。
陸淩風把藍色的信紙疊好夾進書中,被林洛看個正着。
“風哥,這是又有人給你塞情書了?你還收了??!以前不都是直接拒絕嗎?這是有情況啊!”楊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轉向另一個室友,“楚楚!早戀有傷我們優秀文明單身寝室的風化,你可千萬不能學壞!”
陳楚合上書,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大驚小怪。”
陸淩風沒搭理楊洛,拿出手機找到班級群,翻了一會兒,朝一個黑貓頭像發去好友申請。
他的好友申請欄長年累月被陌生人擠爆,久而久之他懶得管,只是定期清理99+的紅點,今天不知出于什麽心理,他劃了幾頁,停住了。
一個黑色貓貓頭不知在什麽時候淹沒在了無關緊要的好友申請裏,彎起的手指遲遲沒有落到一鍵清空的按鍵上。
校門外是以京大為中心發展起來的商業街,商鋪林立,道路盡頭是一家裝潢考究的咖啡店,郁舒點了杯草莓果汁進包間。
現在是西海岸洛杉矶時間淩晨兩點半,郁舒無意這個時間打擾,奈何對方催促得急切。
嘟嘟嘟——
視頻接通,郁隋那張不茍言笑的臉出現在了畫面正中間,西裝領帶,身後是一整個會議室。
郁舒顧不上鮮榨的草莓果汁,蹙眉湊近了些:“哥,才開完會麽,你又通宵了?”
郁隋和郁舒一母同胞,但是長得不像母親,五官和輪廓反倒都像極了外婆秦君,也就是傳說中的隔代遺傳。
郁舒溫和內斂,郁隋鋒芒畢露,性格天差地別,所以從未有人說他們長得像。
郁隋坐直,金絲眼鏡片反射出銳利的光芒:“如果你離我近點兒,我會考慮縮短工作時間。”
郁舒有些無奈:“哥……”
這段時間跟進了一個大項目,半小時後約了一個越洋會議,接下來一個月得滿世界飛,郁隋時間緊張,不再和郁舒兜圈子,把話說開:“出國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我已經聯系了幾所學校,不比京大差,他們對你很感興趣。”
郁舒抿了抿唇,他們恐怕不是對他感興趣,而是對秦君女士的外孫感興趣。
他深吸一口氣,十分誠懇地和哥哥打商量:“哥,我想留在京大讀研,今天老師說我的成績保研很有希望。”
郁隋松了下領帶:“如果媽和外婆還在,一定會贊同我的意見。”
聞言,郁舒放置在身前的拳頭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陷入沉默。
看到攻勢的效果,郁隋乘勝追擊,盡量軟化自己的語氣:“小舒,我只希望你能快樂,國外的環境相對更包容,更适合你。現在班級裏還是連個說得上話的朋友都沒有吧?交朋友對于別人來說就是和吃飯睡覺一樣的簡單的事,可你十八年來從未成功,那裏還有什麽值得你留戀的?”
說得上話的朋友……
越是了解郁舒的人,越能拿住他的七寸,郁舒睫毛顫了顫,低下頭,看起來像個脆弱的烏雲娃娃。
郁隋不自然地偏開視線,他現在要是不心狠,以後還有郁舒的苦頭要吃。
只是沒想到,他自以為了如指掌的弟弟,第一次反駁了他。
“有的。”郁舒呢喃道。
不是一個都沒有。
郁舒的回答在郁隋看來不過是自我安慰,八分漫不經心的語氣裏還摻了兩分不屑:“是麽?他叫什麽名字?”
顯然,郁隋不認為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存在。
郁舒字斟句酌,初嘗學語的稚童一般,和哥哥介紹:“他叫陸淩風。”
說得上話——
算是吧,至少陸淩風是他上大學後累計說話字數最多的人。
朋友——
輔導員說結對天使的意義在于互幫互助,這種時刻救場,不算無中生“友”。
郁隋沒有作聲,直到秘書進來提醒他準備會議,映射在投影屏上的眸光才暗了暗:“忙完這個項目我要回國開會,到時候我們見一面。”
郁舒松了口氣,雖然哥哥的讓步只是暫時的,但如果他能證明自己有獨立生活的能力,或許哥哥會改變看法也說不定。
視頻挂斷,通知欄裏有一則好友申請彈出來,頭像是一片澄藍的海,綿延的海岸線無限延伸,像是國家自然地理攝影圖庫裏一找一大把的那種風景圖。
和他哥阿爾卑斯雪山頭像有的一拼,很商務。
下面還有一行申請備注——
憑信件領奶茶是真的嗎?
……
是夜,萬裏無雲,天空滿布繁星,操場上有一群永遠精力充沛的人在夜跑,也有人坐在觀景臺上夜觀星象,或談天說地,或談情說愛。
“去冰七分糖,不知道你喜不喜歡。”郁舒買了奶茶之後馬不停蹄地飛奔過來,呼吸有點喘。
陸淩風欣然接過靠道歉信兌換的奶茶,郁舒注視着他,只見對方品茗似的韻了下味才說:“嗯,甜度剛剛好。”
郁舒放心了。
荊曼學姐誠不欺他,芋泥波波奶茶所向披靡。
兩人沿着跑道內圈走了一段,空氣突然變得很安靜,靜到只剩吸管吸奶茶的聲音。
陸淩風喝完最後一口,把杯子扔進了垃圾桶。
“是天生的嗎?”
郁舒點點頭:“嗯。”
之前在輔導員辦公室的時候陸淩風就隐隐生疑,直到他在一旁目睹了郁舒去找紀川的全過程才終于确定,郁舒應該患有臉盲症。
他不認識紀川,要找的也不是紀川,只是因為那件撞款的衛衣,誤把紀川當成了他。
所以郁舒張望了一整節課要找的人是他,就為了還他那件外套。
陸淩風又問:“班上的同學你一個也不認識麽?”
實在很難為情,郁舒試圖把這件事合理化:“體量太大,每天接觸的時間又有限,所以……”
陸淩風想确定一下郁舒臉盲的程度,他來之前查過資料,輕度臉盲患者是可以通過個人特征識別頻繁接觸的人,只要強化一下替代訓練就可以正常和人交往。
不知道對郁舒這種重度臉盲适不适用。
夜色濃重,郁舒握緊了手心,有點緊張,試探着問:“你會告訴別人嗎?”
那一聲詢問很輕,輕得經不住操場上的晚風吹拂。
郁舒以為陸淩風沒有聽見,準備跳過這個問題,誰知陸淩風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眉眼間盡是認真,反問道:“你希望別人知道嗎?”
陸淩風的視線仿佛帶着溫度,就和那晚的外套一樣,讓人不懼坦誠,郁舒在他的凝望中搖了搖頭。
陰暗也好,矯情也罷,每個人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事關少年人的驕傲和自尊,郁舒也是。
周遭傳來聽不清內容的嗫嗫私語,後方不知從哪竄出一小隊人從他們身邊跑過,帶起氣流攪動的風。
郁舒忽然被人抓住手腕拉進跑到內側避讓人群,重心不穩踉跄了幾步。人在黑暗中感官總是格外靈敏,譬如空氣裏殘留的薄荷香氣和包裹手腕皮膚的炙熱得發燙的溫度,還有耳邊陸淩風突然的低語:“我不會說出去的。”
郁舒蜷起垂在兩側的手指,沒有保密協議,也沒有公證人,但他就是有點兒慶幸,慶幸撞破他秘密的人是陸淩風。
觀景臺從上往下可以将操場的風景一覽無餘,兩人坐在上面吹風。
陸淩風有幾分好奇:“我們在你眼裏是什麽樣的?”
郁舒歪了歪頭,他還是第一次和人闡述他的視角,不知道夠不夠恰當:“你看過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麽?差不多就那樣。”
陸淩風短促地笑了聲:“這麽抽象?”
郁舒也笑了:“小學上美術課,老師帶我們一起鑒賞抽象畫派的作品,問我們畫裏的人像什麽,其他同學都說像牛頭馬面之類的,但我當時就覺得和美術老師長得一模一樣。”
陸淩風愣了一下:“你就這麽說了?”
郁舒想起黑歷史,光一層劉海不夠遮羞,又擡手蓋在眼睛上:“嗯……她當時就哭了,後來我在走廊上了一個學期的美術課。”
陸淩風的笑聲很低沉,像是壓在嗓子裏,又實在憋不住。
郁舒不好意思,拽了下陸淩風的袖子:“別笑了。”
許是很久沒有和人聊得這麽盡興,郁舒有問必答,只怕不夠詳盡,怠慢了朋友。
正當兩人聊到“論臉盲患者成為當代藝術家的可能性”時,郁舒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輔導員的信息說來就來,給他下心理劇大賽的最後通牒。
郁舒臉上的笑容慢慢降下,這是他此前從未涉足的兩難境地。
或許這是個說服哥哥讓他留在國內的好機會,但要做好一個比賽的統籌工作幾乎是他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且不說無法和人正常交流耽誤正事兒,自己的缺陷還有很大的風險弄得人盡皆知。
“怎麽了?”陸淩風見郁舒臉的表情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劉老師想讓我參加心理劇大賽,負責統籌工作。”
陸淩風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輔導員的安排。
郁舒敲了兩下欄杆:“我想試試,但是怕把事情搞砸。”
陸淩風忽然轉過身曲肘背靠欄杆,食指并中指在欄杆上回敲兩下,語氣稀松平常像在下一個正常得再不能更正常的結論:“你只是臉盲而已,這又不是什麽難堪的事。”
抵在欄杆上的手腕感受到一陣細微的觸動,郁舒仰着頭,周圍的光線很昏暗,但那雙眼睛裏折射的點點星光依稀可辨。
不是什麽難堪的事。
老師會因此排斥他,同學會因此疏遠他,他的家人也會因此低看他,可是今天有人告訴他,這不是什麽難堪的事。
而他居然有想相信的沖動。
陸淩風又微微颔首,狀似随意地說:“你要是不想參加就不參加,一大堆資料看得我頭疼,事情瑣碎得要命,正好省事了。”
郁舒捕捉到關鍵信息,忽然像被春雨澆過幼苗一樣抖擻着昂起頭:“你也會報名參加嗎?”
陸淩風從手機裏搜出電子報名表遞到郁舒眼前,他的名字信息赫然已經填在第一排:“劃重點,是‘被報名’,這是圓圓發我的初始表。”
“瑣碎的事……”郁舒從手機屏幕後探出頭,有點緊張地朝陸淩風眨了眨眼,“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嗎?”
劉圓收到郁舒的答複後想必欣喜若狂,才會說出“學院盡全力配合”這樣的激進話語。
陸淩風背負着郁舒的秘密回到寝室,心裏卻倍感輕松。
誰知半只腳剛邁進門,楊洛便如同見了食的餓犬一樣撲上去,雙眼放光,此外,就連一向醉心學習的陳楚都停下了筆,擡頭看他。
“風哥!說好兄弟一生一起走,誰先戀愛誰是狗呢??!”
陸淩風動作敏捷,一個閃身躲開,按着手腕道:“誰跟你說好?”
楊洛故作怨婦姿态,轉而投入陳楚的懷抱:“55555楚楚,風哥他背叛組織,以後只能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陳楚一只手按着書,一只手抵住楊洛:“別發癫。”
陸淩風邊換衣服邊看楊洛耍寶,調侃了兩句:“吃錯什麽藥了你?”
聞言,楊洛幽幽飄過:“吃錯藥的不是我吧,我又沒去校醫院。”
捕捉到關鍵詞,陸淩風換衣服的動作頓了一下,質問的眼神隔空飛向楊洛。
楊洛直接打開手機展示:“我的風哥,今天校園表白牆轉瘋了好嗎?喏,“深夜和對象出入校醫院,校草地下戀情成謎”那個,有圖有真相,現在全校都在找你對象,而且嫂子側顏已經殺瘋了!”
不得不說這人是懂取标題的,短短幾小時,點擊量成了校園牆之首,底下的評論也是一條比一條離譜。
A:封心所愛,男朋友戀愛了,對象不是我
B:有人注意到另一個姐姐嗎?側顏好絕啊!純純建模臉!
C:我直接嗨,老公老婆!我不是來拆散這個家的,我想加入你們!
D:深更半夜偷偷摸摸,不會是去校醫院打胎的吧?
E:泥馬,樓上別太荒謬?打胎也不能去校醫院啊
F:陸淩風不是之前凹完美學霸人設嗎?裝逼,說什麽專注學習無心戀愛,陸校草的迷妹塌房了吧略略略略
……
照片正是那天陸淩風送郁舒去校醫院的場景,不幸中的萬幸,這個角度只拍到了郁舒隐在夜色裏的優越側面,而且他把劉海紮起來後跟平時的樣子大相徑庭,遠處看甚至像個中性打扮的女生。
有好事人群甚至還扒出了郁舒身上穿的那件外套是陸淩風的,模糊的證據疊在一起,有口難辯。
陸淩風關掉手機,揉了揉眉心。
作為外院知名交際花,楊洛同學自動忽視陸淩風鐵青的臉色,冒最烈的生命危險,吃第一線的瓜:“啊!想起來了,是不是上次給你送情書的那姑娘啊?所以風哥,嫂子是哪個專業的?我認識嗎?”
陸淩風頭痛得不行,他答應了替郁舒保守秘密,現在卻鬧出這樣的事情,解釋師出無名,反駁唯恐洩密。
他沉吟片刻,自暴自棄般按着額角:“你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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