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霧月濃(十七)
霧月濃(十七)
山風搖曳,深林裏緩緩一片葉飄落。
拔劍的那一瞬,有深影自濃蔭淡綠的密林閃過。
祁懷晏擡手揮劍,銀刃掙開劍鞘的瞬間同一直堅硬的短箭在空中碰撞迸發出一道銳利的利聲。
山間刺骨的寒氣随利刃交鋒時陡然襲來,原先勻稱彌漫在他們上方的山霧被劈開,霧散。
明瑜只聽得一聲碰撞,猝不及防地有兩個黑影自稀碎的薄霧中走來,與之糾纏的是祁懷晏陰翳着臉的抵抗。
祁懷晏一身紫金長袍飄肅,劍法淩厲如刀,一下下抵抗着突如其來黑衣人的圍攻。
“老大!”
後知後覺立馬變換了神色的連竹眸色暗下來,手中瞬息間便多了根長鞭,細看去,那長鞭上細細密密地布滿青刺,倒着綴在長鞭上,仿若一旦接觸血肉便可剜下一大塊來。
他左手撫馬,右手攥着長鞭狠狠向地一甩——“刺啦”長鞭及地的瞬間,土壤烙下一道深深的長痕。
明瑜目觀全局,細數忽然出現的黑衣人數量,從始至終她竟沒發現有這樣一群人始終跟在身後。
從何時跟上的?
她定定地思索,忽地一凜,想起昨夜山腳下的帳外有疾風簌簌呼嘯,卻又只是一陣,想必自那時便一直蹲守在洛州城外那片深林,而後随着她們的步伐一直潛藏在雪山那幽黑的山林。
绫蕪卻忽地一聲驚呼:“這是……”
兩位少女始終在他們身後,那三人面對這群偷襲者像極邀功,個頂個地用盡招式,似乎在宣洩一月餘未動手的筋骨,也暗戳戳地比試彼此解決黑衣人的數目。
司喻展開那把平素鮮少拿出的折扇,随折扇揮舞間有銀色短刃一簇簇地迸發,直直射向四面八方的黑衣人。
他們戴着面具,叫人辨不清身份,而明瑜卻面露險色,她看見……這群黑衣人穿着的黑袍上個個繡着錦紋。
這些是暗衛。
明瑜幾乎是下意識的想到皇帝,莫非是他的錦佩暗衛來刺殺他們?
可這一次她卻難得的猶豫了。
嘉寧公主的話萦繞在她腦海裏,令明瑜難得的産生懷疑。
不免再次懷疑起這群黑衣人的動機。假使……她猜錯了,這些人不是皇帝派來的,還能有誰?
明瑜試圖回憶嘉寧那番話,而恰在這時,眨巴着眼睛觀戰的绫蕪傳來一聲驚叫。
她側眸望去,那一瞬有一支冷劍自将才的無人處向她砍來,執劍的錦佩暗衛面色藏匿在面具下,劍鋒的冷光映在绫蕪瞳孔正中。
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威脅?
這劍最初只在那三人間揮動,不知如何向着绫蕪的方向刺來,電光火石間,有另一只極快極銳利的銀刃刺入這暗衛的皮肉,劍端與绫蕪只差幾厘時,面具男驟然倒地,發出一聲悶哼。
他倒下後,绫蕪看見了他身後舞動折扇堪堪瞥了绫蕪一眼的司喻。
青衫的司喻任是在打鬥中也面不改色,以最為優雅的招式刺傷敵寇,招招致命。
“這……這究竟是何人?”她語調帶着些顫抖,還未從一陣後怕中緩過神來。
明瑜沒有作聲,眼見十數名暗衛身形敏捷,躲閃極快,哪怕有人倒下,剩下的似在消耗祁懷晏三人的體力。
她手撫上腰間始終系着的小布袋,想幫上些什麽忙,指尖卻只觸到些冰涼細膩的小瓷瓶,“叮當”一陣亂響。
急切中,她摸到那有獨特觸感的皮包。
長形,邊沿圓潤,不需多想,她立馬意識到這是屬于她自己的一排針。
那是一排锃亮的銀針,用來醫人,可治百病的銀針。某個瞬間她甚至想要用它禦敵,甚至往前數的很多次,她都動過這個念頭。
可她不能。
明瑜在最初摸到針的那時,師父便要她發誓,發誓這一生,永不用這些針來害人。
醫者的醫法,永遠是為救人而用。
所做每一味藥,每一招的初心都是為令傷者擺脫病痛。
故而,她指尖在碰到的那一瞬蜷了回去。
她焦急地舔唇,手猛然一抖,有一只小瓷瓶自布袋中掉落,恰好跌進她掌心。
一陣冰涼瑩潤的觸感自掌心絲絲縷縷湧入五髒六腑,這感覺好似有些熟悉。
她捏起藥瓶,拔開最上的塞子定睛一看——裏面幽幽飄散開的味道是她數日前随心調出的,還有待完善的藥劑。
之所以有待調和,是因那之中少了些關鍵藥材,她原是想在路上撿些,沒成想被困在慕蓮樓那些日一直被耽擱了,險些就忘了還有這回事。
但……
這湯藥香味刺鼻,僅僅望一眼也能被那味道熏出淚花來,藥性極苦,雖只是一調養氣血的補藥,但眼下它或許能發揮別的用處。
明瑜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将它的塞子撚在指間,頗是随意的任憑它掉在地上,發出一陣脆響,于刀光劍影中格外清晰,成功引來幾人的目光。
她輕輕一笑,趁着祁懷晏剛刺過一人,那群暗衛攏在一處時,她一把将整瓶藥水傾瀉而出,一滴不落地灑在那些人臉上。
“啊——”驚叫瞬息間回響在空靈山間,只見他們紛紛被迷了眼,垂着頭顫顫巍巍地撫上眼。
她淡淡的笑意對上那些人的反應,噙上些得意。明瑜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幾分信任的。
他們眸色中帶上驚色,詫異地望着黑馬上端坐的明瑜,少女卻是淡淡拍掉手中灰塵,緊盯着那些人的反應。
她在透過他們的反應,判斷自己的藥的外用效果。
這補藥若是不配全……果然可怖。
四人不由得縮縮脖頸,瞧着明瑜滿意的面容,決意今後還是少招惹她。
司喻和連竹趁着他們調整之際,猛地出招紛紛将其撂倒,可不經意的一瞬,其中一面具暗衛卻從袖劍掏出一把極短小的斷劍。
明瑜的神情在看見那把斷劍之鋒時驟然變色,那劍上泛着于尋常劍身不同的光澤,明顯的發暗分明昭示着——這斷劍上被淬了毒。
趁着祁懷晏解決右側暗衛的功夫,那執毒劍的人猛然擡肘,直直刺向祁懷晏的左臂。
明瑜來不及喝止,口中急促的叫停剛逸出一個“祁”字,卻被那陣刺破血肉的聲音打斷。
斷劍之鋒沒入他的左臂,祁懷晏眼神倏然翻湧出陰鸷,那獨屬于祁少主動了殺意時的陰狠。
長劍以幾乎不可見的速度刺入那偷襲者的胸膛,握着斷劍應聲倒地再無生氣。
祁懷晏卻急促地喘着氣,随意瞥了一眼左臂上湧血的傷口,顧不得那陣刺骨的疼痛,回頭确認他們的安慰,索性司喻連竹手腳麻利,借着明瑜擾亂暗衛的機會将那剩下幾人盡數剿滅。
這陣偷襲風暴才終于告一段落。
“老大,你怎麽樣?”臂上滿是傷痕的連竹焦急地跑到祁懷晏身旁,只是輕輕舉起他的胳膊都引來祁懷晏一陣隐忍的悶哼。
他一言未發,似乎對受傷早就習以為常,目光冷冷掃過倒地的十數餘人身上。
司喻面露難色,腳嫌惡地踢了踢身旁暗衛的臉,端詳一番道:“的确是暗衛。”
“他們竟、竟能跟來山上。”連竹一陣驚詫,一邊呲牙咧嘴地忍着自己身上的痛,一邊作勢要為祁懷晏解毒。
卻并未發現祁懷晏黯淡下去的臉色和發白的唇。
“等一下,連竹。”明瑜忽地叫出聲,止住連竹手上的動作。
她也縱身下馬,繞過倒地的衆人來到祁懷晏身旁,喚開連竹,仔細凝視那斷劍留下的傷口。
“先休息下吧,他這傷得及時清理。”明瑜想了想,凝重道。
绫蕪方才剛從被偷襲的恐懼中回神,卻見了眼前的場景,不知該如何是好,忽地聽見明瑜喚了她一聲。
“绫蕪,幫我從小黑背上那只包裏找一只淡金的瓶子,要瓶身有花的那個。”
忽地被喚到,她後知後覺入小雞啄米般點頭,在布袋裏翻找着。
“快些。”明瑜催促道。
金瓶可清創,明瑜半跪在祁懷晏身側,冷靜地一下下處理那邊緣已然開始發紫的血口。
斷劍比起尋常的劍更難做的是,斷劍帶來的傷深淺極不規則,若是帶上毒,清理的過程便更是難上加難,明瑜一把撕開他被刺破的衣袖,望着那駭人的血痕,心中有些異樣的情緒。
倒不是她不會醫,她處理過許多中毒的傷患。
只是眼前這人健碩的左臂上,自肩膀處蔓延到肘間,大大小小的疤痕無數,有些留下的印痕已十分久遠,有些甚至還是數月前的新傷。
祁懷晏感受到她手上動作頓住,卻是扯開一抹笑,顯得漫不經心可又神色淡淡,因毒意漫入而氣若游絲的聲線此時像極了低沉的耳語,磨人地回響在明瑜耳畔。
“別看別處,你盡情施展,便好。”
她意識倏地回籠,眼神不自覺地躲閃,抑住心中的轟鳴,一下下施力在祁懷晏傷口處。這毒需先鎖住毒性,防止過度蔓延,她往上灑了些金瓶中的白色藥粉。
“疼,你便忍一忍。”她輕輕開口。
祁懷晏眼含笑意,點點頭,悄聲道:“我知道的。”
連竹自知自己那些功夫拿不出手,瞪大眼瞧着兩人的舉動,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第一個想法是……老大當時喚明瑜一道,果然是為了有個神醫在旁啊!
故而他忍不住撅嘴道:“明瑜,你怎麽不替我醫一下嘛?我也受傷了诶……”
绫蕪瞪大雙目,調侃道:“連竹,你一個大男人,一點皮外傷也怕痛?還成日自诩武力過天……”
連竹不滿地白了她一眼:“丫頭片子淨胡說,男人怎麽了,本大爺武力高強就不能怕疼啦?”
這話倒将現今的氣氛調得松快不少。
司喻在死去的暗衛身旁來來回回思量,而後默默問道:“這些人……是全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