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霧月濃(九)
霧月濃(九)
金叉上轉眼又多了枚冰荔枝肉,而嘉寧的唇瓣開合,遲遲不落在荔枝上。
“因為那支金簪。”嘉寧甜膩地唇緩緩說着,左手不知從哪摸出一支珠玉盡散的鎏金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這位葉公子幾個時辰前,在我這榻上碾壞了我的金簪。可本宮素來心善,不忍責罰這樣漂亮的孩子,可怎麽辦呢,這只簪子可是本宮最喜歡的。”
于是便用她來換?
嘉寧似是聽見明瑜所想,放下金簪抿唇笑了。
“恰好本宮邊上缺了個這樣長相的,端茶倒水瞧着也賞心悅目,故而便将其留下。可巧,聽聞獄裏關押的老頭子裏有個是他爹,他倒也孝順。可本宮……”她輕笑出聲,“最是講原則。”
這下明瑜明白了。
葉懷寧想救他父親,奈何自己無能,便只好将明瑜賣了,來換他父親的自由。
明瑜低着眸子,嘴角卻浮上一抹暗笑。
“若是你不能治好本宮煩悶了多日的頑疾,自然要你去替了他爹。”
她随口說着,好似對結果已然篤定。畢竟連百姓都不曾信任女醫倌,她一介公主又如何信任她?
甚至在場的所有人瞧着明瑜的眼光,好似料定她将會在牢獄中待到公主不知何時能病好的那一日。
葉懷寧始終不敢擡眼看明瑜,他心知明瑜現在定是恨極了自己,可他不敢,為了爹爹,他只好在面對公主時報出明瑜的名字。
房內安靜了一瞬。
明瑜對全貌并不盡知,但唯一知悉的……她絕不能下獄。還有路和……人在等她。
“民女領命。”明瑜清澈的嗓音劃破安靜地略顯詭異的氛圍,她這一次擡了眼,幹淨明亮的桃花眸裏,盡是堅定的焰色。
嘉寧短暫的詫異片刻,心中這才意識到她是來真的,唇邊的笑意更濃,眼尾上揚的弧度顯得那笑也更加妩媚。
“你可仔細着,将才我記得明醫倌說……站在那五步外便能診出,可還當真?”
“自然。”
如此,嘉寧便無話,順口叫來屏風後一壯實男子,他結實勃發着肌肉的臂下,捏着一支精美的荷花團扇。嘉寧接過團扇便慵懶的靠在榻便,似乎較方才更為放松舒适。
明瑜眯了眯眼,在五步外隔着紗帳細細瞧着嘉寧的一舉一動。大到臂膀活動,小到搖折扇的輕快勁。
這無疑是她多年來遇到的最大的挑戰,僅憑将才嘉寧的心氣和姿勢來看,似乎說身子不爽利倒像是騙人,可某些細微處,明瑜分明察覺到,但終究無法判斷。
她在這五步開外走動,回想着師父曾教她的,如何能憑她細枝末節的舉動來大致斷定出病出何處。
“在被疾病折磨時,症結所在處往往會表露出異樣,哪怕只是些微,也足以斷定。”
“有些人或許礙于面子刻意僞裝成無所謂的模樣,雖較前者更具難度,但你只需細瞧她何出表現得更為愉快,那便是破綻。”
明瑜腦海裏回憶着師父的這兩句話,駐足,定定地凝視嘉寧的動作,思考她某一瞬的态度,而後一笑。‘
将才高傲的嘉寧同現在有何不同?适才她躺下去異常舒适,那又是因何物導致的?
短短片刻,嘉寧公主身邊不過多了個葉懷寧。為何葉懷寧一靠近于身側便連靠在軟榻邊緣也是舒适的?
明瑜即刻便将眸光鎖定在他腰際更為濃烈的……那只殘藥香囊。
她在白日曾說,這香囊因其中恰到好處的草藥殘渣,故而其中木質香氣有些安神的效用。
想來那便是令嘉寧安穩的緣故。
明瑜正欲行禮,恰在胳膊還未擡起時,嘉寧像是料定她這麽久也未曾看出端倪,沉寂片刻的薄唇輕啓,說的那句話令明瑜欲擡起的手僵在了原地。
她說:“若是不行便盡早下去,本宮這麽些個時辰也困乏了。得虧還是個女子,竟還有人願收女子作徒弟,瞧着這樣的徒弟,那師父也定是老得不成樣子的半吊子功夫,連頭腦都不清晰了。”
嘉寧慵懶着揉了揉肩肘,執着團扇的手随意一揮,縱是打發她下去的意思。
明瑜眸色一凜,還未等有侍衛上來,她便照舊作禮,只是說出來的話再不似将才那樣恭敬。
“殿下何知我不會?且不論我斷定與否,您又是從何知悉我師父如何?何況我本就知……您這并非身子不爽,全然是精神緊繃直至斷了弦,附加天氣燥熱帶來的暑氣郁結于心,所致終日煩悶不堪。您平素驕傲跋扈,正是那頭病叨擾。洛州名醫皆會醫身看氣脈,我想并沒有哪位細細觀察過您的心神,但既您如此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師父,想必殿下也不屑由我來醫您。”
明瑜話音的不敬令在場所有人皆深吸一口氣,自這公主出世,何人曾兇過她半分?從先皇到太後,無一不驕縱寵愛,這高傲的性子也從未遇見過敢于與之嗆聲的。
明瑜要慘了。
嘉寧聽完她這一遭,捏着扇子的指尖發白,她愣了愣,卻還是笑道:“膽子可真是不小。既如此,瞧着你那氣焰十足的樣子定是乏了。看在你同那群人說了些不同話的份上,我便只叫你去那屋子裏頭好好想想。該不該給我治!”
明瑜始終寒色,并不曾對她所言有如何的波瀾。
辱罵她,她皆能隐忍。
可嘉寧卻侮辱她師父了。
她這條命是師父撿回來的,她絕不允許任何人诋毀她師父。
待在那空無一人的雅間裏氣氛反倒舒暢不少,雖說空氣中總有葉懷寧那香囊類似的氣味,但好在沒有那過多旖旎的甜膩味。
她一下撲倒在那只梨花木床上,不屑仔細聽便知門外安插了侍衛看守。這同軟禁有何區別?
明瑜本已決意放下仇恨,去嘗試醫救公主,可她如今,還如何勸說自己?
明瑜順勢一翻身,整個人仰躺在綿軟的床榻上,長舒一口氣。
可如今她又該如何破局?眼下明瑜無法醫好公主,她被軟禁不說,就是連他們也斷然踏不出這慕蓮樓半步。
即便他們口中皆道尋物非緊急之事,莫非就能如此悠閑長歇嗎?
如此思量,明瑜覺得神經酸脹,那公主傲慢得語氣卻是令她十分不爽。便只好坐起,将那散發着藥香的搗藥皿放得稍遠些,可在嗅到這藥味時,她那老毛病又犯了。
其實将才在公主面前她只粗粗診斷出一二,她并未想起應用何方去醫治,甚至她幾近的……發難了起來。
頑疾之所以稱頑,絕非她所言那樣簡單。明瑜深知洛州名醫并非徒有虛名,定然是看出什麽,卻也僅僅只是看出什麽。
然,即便她自己多有排斥,可心底那點醫倌的信仰令她止不住得去思索,她心中所想的解藥,卡在了何處?
明瑜在殿時,曾設想過千百種草藥的搭配,挨個自腦中閃過又都如微弱的一縷,瞬間被摒棄掉。
按尋常之法配藥,是斷不可行的。
她覺得……好似遺忘了什麽,眼前又有什麽呼之欲出。
餘光不經意間瞥見将才被他放遠的那一只藥杵上。而恰在她起身凝神去思量那藥杵中殘餘的藥渣時,恰好靠近房間一角,她好似,幽幽地聽見了哀聲。
明瑜指尖一頓,素白手就那樣停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
因她似乎聽見,陣陣啜泣好似是從……嘉寧的寝房而來。
聲線顫抖好似極力壓抑着什麽,又因忍不住而如斷斷續續的細線一般,幽幽入耳,但明瑜卻僅僅只停頓了片刻。
稍後輕嘆。她難料嘉寧的哭泣是抱着何樣的心緒,明瑜見過很多場合的哭聲,卻是頭一次聽見這樣隐忍又……極弱小的哀音,全然不像将才那位驕縱公主。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明瑜垂下頭,努力叫自己不再去關注這道聲線。或許是下意識的反應,也興許是惦念師父心切,她忽地開始想,若是師父,他會如何做?
明瑜師承慎平,仰慕師父功法,這些年來,每每遇到難題,她總會問一句,若是師父,他該如何做?
而後再按照師父的所選去施行。
可正是知曉師父現下會如何去做,明瑜自己才退縮了。
她知曉的,若是師父站在這裏,他定不會計較嘉寧的輕視甚至诋毀,罵罵咧咧地醫好她,也是醫。
可話又說回來,明瑜畢竟不是慎平,縱然她被那少女哭聲打動,也無法像師父那般不在意。
将此語反複念了三遍,她下定決心封起自己的耳朵,而後拿起那只藥杵,鼻尖剛湊過去時房門猛然被闖開。
明瑜倏地轉身,只見破開門的侍衛一臉的漠然,視線放在角落的明瑜身上,見她并無任何荒唐的舉動後不加任何感情地斂眸。
明瑜眉心緊緊皺起,對這樣的行為極是不滿,卻聽那哭聲戛然而止了。
而這些侍衛凜聲,只是如同冰冷的傳話冷物,道:“公主殿下傳話,與您同行的那位绫蕪姑娘,幾個時辰前出言不妥觸犯殿下威儀,故而押入冷獄。”
他念着最後幾個字的音調驟然升高,那句“冷獄”重重地打在明瑜心上。
“什麽?”
“殿下說了,若想将她放出來,還請明瑜姑娘掂量應當如何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