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風雲起(十四)
風雲起(十四)
明瑜覺得身體發寒,像是聽不清晰,偏偏頭:“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呵,看來你不知道。”绫蕪的底氣絲絲縷縷進入體內,“反正你們不缺錢,就當是借借黎民百姓也看個病,如何?”
她聲音依然有些發寒,看着绫蕪全然不似竹林裏的模樣,更加覺得夜涼甚于水。
斂了斂神色,收起将才的好心,一步一步靠近張揚的少女,桃花眸眯起,她比绫蕪高了半頭,因而微微垂頭對上她肆意的眼,“那你,得到想要的了嗎?”
绫蕪肆意妄為,怎料明瑜也不是什麽聖母,此時她聲調裏透出的陰寒令绫蕪也愣了愣。
“什麽?”
“我說,你辛辛苦苦偷竊騙人,斂了那麽多不屬于你的錢,治好病了嗎?”
绫蕪有些慌亂,卻暗叫自己莫要亂了陣腳,“你、你不要裝狠了,這與你何幹?”
明瑜正打算接着說下去,而在水波紋另一面卻漾起若有似無的哭聲,幽幽的啜泣令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你去哪?”
明瑜不理會身後的少女,循着聲音的來源邁去,越過林影,沿着波紋流轉的銀色,小丘另一面的岩石上俨然坐着一個女孩,不管不顧地掩面而泣。
跟上來的绫蕪正想開口,被明瑜極時制止,兩人一前一後,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女孩比兩人大些,将近而立之年,一襲水色長裙墜在草地上,對着月湖哭得不能自已。月色照亮她的側顏,明瑜認出這是白日裏在街上哭着跑走還撞了她一下的女孩。
“紀三姐姐?”绫蕪驚呼出聲。
“你認識?”
绫蕪撇撇嘴,“你這什麽語氣?喏,”她撩起袖子,露出那條華彩的珠鏈,“這就是她送我的。”
明瑜這下想起來了,竹林裏這丫頭說這條珠鏈是重要的人送她的,後來她以為這也是诓人的話,沒成想這句話是真的。
“我聽說她不是月湖州大戶人家的女兒嗎,為何在這裏哭呢?”明瑜低聲問着。
绫蕪說:“紀家二姐姐病了,興許是又惡化了。”
明瑜張張嘴,沒說話,腳下不小心折了根枝條引得紀三回頭驚問:“誰?”
她抱歉,好在紀三見了兩人,知道不是歹人後并無怪罪。
三個女孩對湖而坐,明瑜這才聽了紀三所哭的緣由。
紀家有三個孩子,長子為小妾所生,二丫頭和三丫頭才是正室生的。
可惜庶長子前幾年因病亡故了,紀家僅剩的兩個姑娘裏,紀二從小是個藥罐子,紀三眼見姐姐的舊疾纏身日益病危,卻束手無策,月湖州無人能治也無人敢治。而幾月前忽然出現的一位胡神醫,聽聞他有一種包治百病的神藥,因而紀三特去求來,沒成想,剛服下藥立馬便見好轉。
可好景不長,每每服下九味丸後紀二的病當即便有好轉,待到兩三周後卻再度複發且更加嚴重。紀家只得用那九味丸不斷給紀二服用,可胡神醫的藥卻一次比一次貴,到今日紀三再去買時甚至對她開出天價。
“小州縣的大戶能有多大呢?這樣早晚有一天,我們是會買不起的呀。”紀三說完,再度抽抽嗒嗒用手帕掩去臉頰上的淚珠。
明瑜耐心聽完,越聽越覺得新鮮,像這樣的事倒是前所未有,于是忍不住道:“紀姐姐可否帶我去探望一下二姐姐?”
“你去了有什麽用?難不成你會治病不可?”绫蕪挑眉,大咧咧地把腿翹起,本性徹底不加掩飾。
明瑜學着她白日那副樣子,朝她甜甜一笑,嘴角又迅速放下去,氣勢毫不遜色于她,“不好意思哦,本人還真會。”
這下換成绫蕪啞口。
紀家門面倘使并不豪華,卻極能顯出是富商出身的排面,主人倒也有品味,紀二的房中也擺了許多小松盆景,不時有土壤和枝葉的清新流淌。
“明瑜,你當真能......”紀三始終站在一旁端詳明瑜的動作,卻見她并不像自己所見過的醫倌一樣按那種診斷流程,而是自稱一派,思襯良久終于猶豫着開口。
明瑜聽出她話音裏的質疑,卻無心回應,她蹙眉望着病榻上虛弱的紀二姐姐,一心将所學用在她身上,卻每每總有種錯覺。
床上的病美人,像誰?
绫蕪抱臂撅着嘴站在門外,不時往裏瞟一眼,像是等着明瑜出糗一樣。
“澤有虧,氣稍弱,紀二姐姐的病根可是總咳嗽?”她回眸看着紀三等待求證,見對方點頭後方才繼續手上的動作。
紀二的病的确是打小就有的,可老病不應該是這種狀态.....這種咳疾并不致命,頂多是每年天寒時總會咳得更劇烈罷了,平日注意休息,吃些補藥即可,如何會釀成現在這麽嚴重的?
“姐姐曾經可有嚴重到卧床不起?”她問。紀三搖搖頭。
“何時開始發虛卧床的?”
紀三想了想,給出了個具體日子。巧的是,恰好同胡神醫的名聲大噪的日子相近。
她凝視紀二的面色,又試探了半分,最終确定她前些年并沒有亂吃藥,直到今年初由于寒氣太重,咳的厲害了些,這才請了那胡神醫的九味丸服用。
明瑜徹夜未眠,總覺得這藥有古怪,将之研磨,發現裏面只由三部分組成——一味尋常治風寒的湯劑幹涸後的殘渣、一株藥香濃郁的無用雜草、一把胡亂放進去的草根。
簡言之,九味丸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運氣好得了小病的只當吃了風寒藥,運氣不好的,摻了裏頭的雜草還加重了病情。
九味丸裏唯一管用的是風寒藥,屬熱性,治治寒病還尚可一說,若紀二姐姐的咳疾熱病服有才當真是險了。
眼下,源頭無二。
“可姐姐服用後确有好轉,是何緣故?”
“現在雖入春,天卻依然寒着,紀二姐姐身子這個外面的殼子确實是寒的,外頭瞧着是好了些,其實在衆人看不見的地方傷了根本。”明瑜嘆了口氣。
這下紀三無言了,滿腔都是惱怒和對胡騙子極深的恨意。
但由于得重的人并不多,僥幸所致痊愈的人皆說有用,她們也不敢反駁芸芸衆人。
而門外的绫蕪撅着的嘴則緩緩震驚,沒想到明瑜說的是真的,那麽她的小寧是不是也可以......
想到此,绫蕪悄悄瞥了屋內跪坐在床榻邊地上認真探病的明瑜身上,咬咬唇,捏住了那只......明瑜不久前塞進她手裏的小瓷瓶。
當晚在暗處發生了許多事情。
紀三趴在姐姐床邊痛哭,責罵自己為何盲從別人非要買那九味丸,平白讓姐姐病情加重。
小巷一戶家裏有一名為“小寧”的女娃在今夜去世。
绫蕪捏着瓷瓶往家走,心裏不斷湧出妹妹即将痊愈的喜悅,和不久後打開家門看見事實後的坍塌。
連竹睡的極深,司喻則輾轉反側,不知為何反複想起白日裏和那嬌俏女孩對峙的畫面,額頭隐隐作痛,難以入眠。
祁懷晏孤身在客棧房頂最高處,枕臂望天,仰視着月亮,覺得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了。
明瑜對着手中暗紅的九味丸,心裏卻不由自主想着,祁懷晏為何會去和那黑衣人見面......是叫陸星離嗎?
一夜無夢。
次日,月湖州發生了件轟動全城的大事。
胡神醫又在趙氏藥鋪門口擺攤招搖,依然是天價藥丸,依然圍了好幾層的人,甚至今日聚集的人更多。
不同的是......胡神醫的攤子被人砸了。
那精明無比的老騙子被揍得嘴角溢出血跡,狼狽的倒在牆角,一身的體面被揍得沾滿塵泥和血跡。
而那個打人的人,正是昨日明瑜敲绫蕪家門時來應門的刀疤臉。他拳頭上沾上血珠,瞪着那老騙子的雙眼充滿恨意,那人已經癱倒,他卻全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而他的身旁,站着拿了一根粗木棍的绫蕪,她将擺藥的臺子全部打爛在地,暗紅的藥丸全躺在地上,卻沒人敢搶。
聽圍觀的人說,那些地上的藥丸,绫蕪說誰碰了就打誰。
後趕來的司喻等人不明就裏,震驚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個忽然變得癫狂,昨日卻還笑得甜而帶刺的少女,一言不發。
明瑜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問過才知,小寧昨夜死了。
原因是她站在院外的長街上等阿姐時誤食了不小心被粗心人掉在地上的九味丸。她知道绫蕪一直想得來這個給她治病,或許原本想給她個驚喜,沒想到......
——“啧啧,你說這鬧得也真是夠難看的,怎麽樣也不能胡亂打人啊。”
——“可不是,刀疤還是這副德行,莫非是自己沒本事,女兒死了被刺激到了,來找神醫發瘋病吧?”
“你們瞎說什麽?”绫蕪聽見碎語,氣地用棒子指向幾個好事的大娘,“争搶着吃假藥的人這麽多,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們?”
——“你嘴放幹淨點!長得漂亮,嘴裏怎麽咒人啊?”
——“李大娘,你同這野丫頭計較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連自己親爹都不知道是誰。認刀疤作父親能有什麽出路?土匪養大的土匪呗。”
明瑜聽着這些話忍不住惡寒,到底是什麽樣的婦人,能說出這種......
“無用的東西,留着也是占地方。”
明瑜一震,這人又接着說:“譬如您的嘴。”
她順着聲線望去,說這話的人竟然是那個一向寡言的司喻!
——“你、你、沒教養的東西!”
大娘的話音未落,被引起讨論的胡神醫張口:“你怎麽敢打我?月湖的人莫非是不想要特效藥了不成?”
刀疤男人揚起手上的斧子,直對上騙子的臉,“狗賊,你那破垃圾害了我女兒!還敢叫神藥?我今日叫你給我女兒償命!”
“放下!”一道厲聲從人群後響起。
月湖百姓回頭望去均是一驚,這動靜竟然把他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