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寒山寨(八)
寒山寨(八)
小鈴铛瘦弱帶傷的身軀攙扶不住斜斜倒下去的父親,大驚失色的叫住離開的醫倌,得到的音訊卻只是那人默默的搖了搖頭。
她不敢相信,方才還奇跡般有力氣爬起來的人,怎麽眨眼的功夫就突然沒了。
“爹,爹你別吓我,怎麽會啊,你別抛下我一個人!”小鈴铛的哭聲充斥在虞小枝的腦子裏。
眼前熟悉的畫面像極了多年前她失去母親的那一剎那,眼底通紅,拉過醫倌質問道:“為什麽,你不是說有了沉息香便無礙嗎,難不成這藥是錯的?”
他終是嘆了口氣,“藥沒有錯,我不知道你是從哪搞來的沉息香。但事實就是,連沉息香都無法……”
“我說過很多次了,沉息香只能吊命,不能救人。最多的吊了三個月,這……他傷的這樣重,方才的起死回生已是奇跡了。”
連數十年經歷的醫倌都這樣說,他也無可奈何。
“沉息香都不行的話,到底還有什麽是可以的!”小鈴铛歇斯底裏的怒吼響徹整個小院。
虞小枝沉默了。
後來醫倌說的話她全都沒聽見,像是全都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音。
是啊,連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藥都不能救人,還有什麽特效藥是可以辦到的。
特效藥……
她視線不經意間落在被随意丢在地上的那一方小盒子上,裝沉息香的小方盒。她想起了慎平的話。
“如果你不相信我,去問問你那邊的醫倌便知道這藥有沒有用了。”
如今看這醫倌的反應,那便是沉息香沒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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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他為何不承認他會制?
可如果真是銷聲匿跡的奇效藥,卻又為什麽救不了小鈴铛的爹。
虞小枝咬咬唇,最後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小鈴铛,心中悲憫。拾起地上的小盒,返回晚墨山中的木屋。
太陽快要落了。
她這次沒有敲門,而是推門而入。
罕見的是,這回慎平坐在床上,手裏操着一個草編竹筐,手裏忙活着。
好像知道她會返回來一樣,就那樣靜靜的坐着,連眼皮也懶得擡,“如何?”
虞小枝看見他這樣毫不出乎意料的态度,心下升起一股無名的情感,捏緊了小方盒。
她咬咬牙,對着他問出了那句話:
“老頭兒,你說這世上有特效藥嗎。”
慎平編着竹筐的手頓了頓,一言不發,視線專注地落在手中粗糙的草繩上。
半晌後,他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東西擡眼望向她。
“你認為人什麽時候會死呢?”他淡淡張開胡須下的雙唇。
她驚詫了幾分,疑惑的看向他。難道他已經洞悉了剛才發生的事?
“你認為人何時會死呢,丫頭。”他心平氣和地又問了一遍。
虞小枝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
人死了,便就是沒有聲息了,離開所愛之人的身邊了罷。
慎平起身越過她,走到木屋門口,一直走到木屋旁的那棵大樹還要遠的斷崖邊。
“是得了不治之症的時候?”“不對。”
虞小枝跟在他身後,默默的聽着他的自問自答。
“是從山崖掉下去,摔成殘廢的時候?”“也不對。”
他忽然轉過頭,快速的說:“還是被長期欺壓最終無藥可愈的時候?”
虞小枝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那人卻定定地看着她,吐出一句:
“是被世人遺忘的時候。人會離開,但是你們相處的瞬間不會消失,你們擁有共同的記憶,它們不會離開。”
不知為何,她覺得心裏有些哀怮。
“可有的人卻偏要打破這樣的規則。”他淡淡的說。
“您的意思是……”
慎平半晌沒有再開口,最終視線落在她手上攥出了汗的盒子上,指了指。
“你既知道沉息香的存在,肯定也知道它的別稱,盡管我從來沒有給它起過那樣的名字。長生不老藥。”句末,他嗤笑道。
虞小枝機械性的作出吞咽的動作,即使嗓子無限幹澀。
“你适才問我世間有無特效藥,是期待我如何回應你?倘若有,你也看到了,沉息香也無法無限延長壽命。若沒有,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不甘心的垂下頭,眼眶變得模糊,像是心懸了很久,終于承擔不起那樣重的壓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木盒子從手裏脫落,滾落在身旁。
“可是,到底怎樣才能阻止,我真的不想親眼目睹別人離開了。”淚水滴落在柔軟的草地上。
“不是沒有嘗試過,可我……”
今日的種種飛速在她腦海裏掠過,小鈴铛的絕望,他父親面對死亡的驚恐,無盡的哭聲……
“我如今連小鈴铛的爹都救不了。”淚珠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伴随着若隐若現的啜泣。
“放在當年,我又怎麽能救我阿娘!”她從未覺得這樣無力過。
興許只來源于她曾經一段類似的遭遇。他忽然想起今朝衙門的阿龍說的,都無人教導她,做醫倌豈非天方夜譚。
她深吸一口氣,話到了嘴邊再也湊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教教我,求你,我也想做一個醫者。不求懸壺濟萬世,我只是……再也不願見到熟悉的人離開了。所以,拜托您,請教我真正的醫術。”
冰冷的風把枝頭為數不多的樹葉全部吹落,趁着太陽霞光落盡的最後一刻,她說出了這段話。
慎平看着地上潰不成軍的少女,心中五味雜陳。他靜靜的站在原處,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我不會啊。什麽醫術,一個愛說胡話的采藥老頭說的瘋話,你也肯信。”
明明像是玩笑話,從他的嘴裏卻全無半分開玩笑的勁頭。
虞小枝顫抖着雙臂,堪堪望進老人清明的眼眸,“你才不是什麽瘋老頭,沉息香是一人所創,甚至為免世人盲目,特意删去所有炮制細節,除過創造的人,怎可能會有第二個人能做出來?”
她舒緩了一口氣,“你只是稍加一聞便能分辨出我做的安神靜氣露,甚至光憑我的動作就可判斷配置正确與否。”
她斂了斂神色,“你又怎知我分辨不出你桌上成堆的稀罕草藥,都是些何等罕見珍惜之種?那可是尋常醫堂都見不到的!”
慎平聽後詫異地望着地上的少女,眉眼中的驚豔卻也只是過眼煙雲,一掠而去。“你何時仔細探查過了?臭丫頭,沒事亂翻人家東西。
“我沒有,那些只是看一眼就能看出來了啊。”她反駁道。
他眼底的驚訝更深,“那又如何。你光會分辨,卻無法診斷。”
她認同。
老人走到斷崖旁,盤腿坐在枯草上,望着原處橘黃的夕陽,背對着她靜靜開口:“正如你猜測那樣,我以前也曾是醫倌。當然,至于我如何來到這,你尚且不必知曉。”
虞小枝站起身子,以便更好地聽清他所說的話。
“你漏掉一點,我曾對你說,天下沒有醫不好的病,更沒有包治百病的藥,所以才需要醫倌啊。可任是再好的醫者,也醫不好人心。”
聽着慎平如此篤定的話,虞小枝站在原地發愣,沒有回應他的話。
“不,我并不覺得人心治不好。慎平老先生,我不知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可我阿娘曾告訴我,再硬的心也能捂暖,心病不能用藥醫,應是用心醫才對。”她絮絮叨叨半天,确實覺得同當下氛圍不太相符。
她咬咬唇,還是堅定的補充了一句:“我以後定會成為能醫好所有病痛的醫倌,若是你不收我,我自己學便是,能治百病的特效藥……我一定會做出來的。但無論如何,你說世界上沒有醫不好的病……”
她咧嘴一笑,“我非常贊同。”
慎平聽後原本氣不打一出來,聽見她一席話,神色暗了暗,甩出一句話來:
“丫頭,你聽好了,你很善良。可是光憑善良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醫倌的。如果想要救人,就必須掌握相應的知識和醫術。沒有技術的話,你救不了任何人啊!”
虞小枝擡眸,借着晦暗的天光努力分辨他話音裏的含義。
瞧見女孩這般,他氣不打一處來,從未見過這樣不講理的倔姑娘,明擺着是拜師,他還沒說什麽,自個兒脾性倒硬,于是便連連嚷嚷道:
“還愣着做甚,去把我的木臺子收拾了啊,沒眼力見,都不知道孝敬師父!”
她喜形于色,連連拜謝,嘴中脫口而出:“老頭兒你實在是……”
“什麽?”
“師父!”
借着璀璨繁星,無邊的斷崖旁,簡單但規矩頗多的拜師禮作成。
她像是撿了個寶,這山林裏如隐士般逍遙灑脫又頗為奇怪的臭老頭極合她的脾性。
“不知道小鈴铛如何了……”彼時她順着蜿蜒的山路徑直來到那棵參天大樹下。
猶記得她和祁懷晏約好今日傍晚在此地見面,他答應好告訴她自己的一切秘密,就在這棵樹下。
現下應不算太晚,還未過亥時。
時間一分一秒流動,夜風驚起時分她昏昏欲睡,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望着他往常來時的方向靜靜坐着。
心中卻升起一陣不妙的感覺,一直持續到過了次日子時。
“他會來的吧……”她實在發困,靠着樹幹竟淺淺入睡。
再醒來時,風停了,四下卻仍是只有她一人。
她渾身發冷,心裏的希望被消磨殆盡,想起了什麽不堪的往事般,毅然起身離去。
樹影孤零零的在小丘上伫立着。
“他沒來。”
早些時候的窄巷小院,半敞開着的院門裏,一道冰涼的月光照在男孩身前。
他跪在自己父親早已冷卻的身子面前發呆。
他要找個最好的人,安葬自己爹爹。
彼時,他好不容易找回游離的神思,渾噩噩握着家裏剩下的一小包碎銀,為給自己阿爹找個安身之所成了他最後的一點念想。
途中在小巷見了幾個倒在街上的人,無須仔細辨別,那幾個人的面貌早已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們……如果不是他……
他忍不住擡腳,對肥頭大耳的富商狠狠踹上那麽幾腳,發洩完後卻又蹲在地上大哭,反正,他再沒有家人了,任是自己如何哭鬧也無人問津。
可,月亮的倒影無聲打在粗粝的牆壁上。
“成日哭,像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