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霖州城(十二)
霖州城(十二)
虞小枝順着音源望去,那個将烏發高高束起的男子肆意蹲在小男孩家不高的房頂上。
一只胳膊撐着腦袋,歪頭笑眯了眼看着他們的方向,順勢而去,右手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兜子,在半空中朝她一晃一晃,裏面叮當作響。
“呦,這是?”逍遙的祁少主在她們的注視下從房頂跳下來,皺了皺眉看着地上已恢複回來的男人。
奇怪的是小鈴铛對他的動作并不驚訝,而是十分自然的對他說:“懷晏哥,我爹爹今天又病了,嗯對,還是那個老病,多虧了這位醫倌先生相救。”
虞小枝自适才看見他後就十分詫異,而後立馬垂下頭,眼見隐瞞不住了,便背着小孩的面狠狠沖他使了個眼色,好似在說:你敢洩露一個字,要你好看!
而站在男孩旁邊的祁懷晏則望向地上的男人,眼裏流淌着恰到好處的笑意,從唇邊說出口的卻是:“嗯,那可真是感謝這位醫倌‘先生’了。”
虞小枝決定不再去看他。
免得令人看了就不爽。
她回過神來,忙說道:“現下恢複的差不多,你也将你爹扶到床上去吧,睡一覺什麽都好了。”
他點點頭。
“你方才說小鈴铛?”
小男孩見父親無大礙後也笑眯了眼,點點頭。這個男孩的臉蛋囊括了你對可愛瓷器娃娃的所有想象,水靈白嫩,唯獨一點不同,那應該是被生活環境和某種原因導致的……
一臉的疲憊樣。
“我爹娘和周圍認識我的人都這麽叫我。很好聽是不是?我爹給我取的!”他笑嘻嘻的對虞小枝和祁懷晏說着。
虞小枝唇微張,這名字可愛是可愛,若是論好聽……她幹笑了幾聲,應和道:“看來我們有個差不多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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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枝總覺得自己的名字太随意,就好像是她出生的時候随便看見手邊的什麽東西順手取的,別人家都是各種金銀美物比拟,一個賽一個的優雅好聽,怎麽輪到她家就這麽奇葩。
哥哥的名字是單字一個植字,可自己卻要叫小枝,對比之下實在令年幼的她難以接受。
父親曾開玩笑似的說是因為她出生時他在趕回家的路上恰好碰到了一根樹枝橫在道路上,攔了他回去的路,心煩的打緊。
她不信,怎的就真真這麽離譜?待到後來長大了就開始天天膩着阿娘問,虞夫人被她粘煩了才道出這個名字真正的由來:
虞尚書在路上碰見樹枝沒假,當時生氣煩悶也沒差。只是原以為生的是個小子,打算幹脆直接叫虞樹枝,沒想是個女孩兒,拗不過懷裏抱着女娃娃的虞夫人的反對,故而改為小枝。
她氣鼓鼓的認為這個名字過于小氣,女兒家家的一點沒有江湖大俠的風範。
況且後來想當一名救治天下百姓于疾病折磨中的醫女,更是覺得這名字實在是不合适,哪有什麽名醫風華的氣度?
為此她還苦惱了一番,後來細想這是母親留給自己的,便也欣然接受了。
可你怎麽能說它不随意?好聽嗎?一點也不!
“嗯,很好聽。”
虞小枝神游之際卻闖入了這樣一個柔和堅定的男聲,一時分辨不出祁懷晏誇的究竟是誰的名字。
小鈴铛滿意地點點頭,幹瘦的小臂忽然意識到什麽,從狹小卧房幾步遠的另一個小屋裏東敲西打不知道從哪翻出來一盤子熱騰騰的糕餅來。
“抱歉,我家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櫃子裏,每每取東西都得拿出來一遭,這些糕餅是爹爹特意留着溫起來的……”
他臉色有些羞愧,身後方才所在的房間裏有些亂糟糟的,但每一樣東西都擦拭的十分明淨。
地上零星放着幾個不大的像是剛才掏東西時散出來的幾個土色的布袋子。
“喏,懷晏哥你吃,将才一時激動都忘了還未招待你。”他将盤子端到他面前,而後立馬又招呼道:“醫倌先生,你……呃……你也吃。”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稍作猶豫了一瞬仍是笑吟吟地将糕餅端過來。
虞小枝倏地一下笑了,一邊拿了一塊軟白的糕,一邊随口解釋道:“我姓虞,你可以叫我虞哥哥。”她點點頭,像是被自己的話逗笑了,一邊嚼一邊輕笑了幾聲。
可小鈴铛接下來的話讓她咽着糕餅的動作都嗆了一下。
“可是,你分明是個姐姐,為什麽要讓我叫你哥哥?”
祁懷晏适時倒了杯水,有些挑釁般頗是好笑的看着硬撐着的虞小枝,水在杯裏搖晃着,他眼眸裏含着的笑意快要溢出來。
小鈴铛天真無邪的水汪汪大眼睛刺痛了虞小枝的雙目,她差點悔恨的留下兩行淚,卻只能暗自吐槽自己僞裝的到底是有多不像啊!
甜糕在她咬牙切齒間被咽下肚,像是想再挽回一遭:“小孩子不要胡說哦,雖然哥哥長的眉清目秀,可其實真的是個男孩子呢。”
祁懷晏抱着笑對他說道:“嗯,她只是有些異裝癖,所以看起來格外像女孩子。”
當着男孩驚恐的臉色,她笑吟吟地找補了一句:“不要相信他說的話哦。”
說罷,帶有糕餅殘留下來微甜的指尖在他白嫩的鼻尖輕點。
人畜無害。她自诩平生自持自重從未恐吓過小孩子,所以這次也不算的。
祁懷晏差點憋過去,握着糕餅的手不停抖來抖去。
“有病得治,別吓着我們孩子。”虞小枝驚悚的看了一眼站在旁邊動作造型奇異的祁懷晏,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鈴铛倒是喉間一滾。
天色漸暗,暮色即将褪去最後一絲色彩,虞小枝意識到自己耽誤了太久的時間,她正欲起身卻瞥見祁懷晏方才張揚地晃着的手中的布袋子。
祁懷晏撈起那個土色的布袋子,裏面物品碰撞的清脆聲毫無疑問是一袋銀兩,他掂量了它的份量,面色凝重的看着床榻上仍然在昏睡的小鈴铛父親。
虞小枝透過他的肩頭望向那個房間,和地上的布袋子顏色一致,再看看小鈴铛的一臉難色,心中不免有些猜想。
她和小鈴铛作別,本是想踏出房門的腳步忽然頓住了,回眸是祁懷晏嘴角時時挂着的玩世不恭的淺笑。
她看着小鈴铛一臉淺淺的疲勞,餘光又望着床榻上躺着同樣因為長年累月憂勞導致的疾病,心底不由得犯起一股難言之意。
她便微微蹙眉開口對他說:“前幾次我還留有餘情,量你還曾做過好事,我又沒有證據。可你若是有良心,便不該打這屋裏東西的主意。”
她沉聲,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他手中不經意掩藏在身後桌上的布袋。
祁懷晏那一瞬略略浮現出的詫異反而肯定了虞小枝心裏所想,還沒等他說話,一旁的小鈴铛反而有些急了,組織了半天語言最終也不知該從哪說起。
“得了,祁……祁懷晏,在小孩子面前留點顏面罷。我可不忍心讓小孩子害怕。”言畢,她放軟視線從那個衣衫褴褛的男孩身上掠過,揚起袖子轉過身揮了揮手便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裏。
唯有小鈴铛着急的斷斷續續吐着什麽,“不是的,那個姐姐……啊不是,哥哥你誤會了。你明明……”
祁懷晏勾起嘴角,沒等他說完便放手頑劣地揉了揉小鈴铛毛茸茸的腦袋,另一只手比了個噓聲的動作。
他覺得這少女這般樣子真真有趣,他倒要看看她能同他鬥到幾時。
想到後續的祁懷晏再壓不住按捺半天的嘴角,癡癡地笑起來。
小男孩看傻了,先是一個女孩偏讓她叫哥哥,再是一個發了瘋的真哥哥……
眼前少年莫名其妙笑起來的這一幕,才是今日讓小鈴铛最驚恐的。
世界真可怕。
同醫相伴的虞小枝從不覺得時間過得慢,因而很顯然的,連楊纓出征備馬去西疆的這天她也睡過了頭。
當她草草梳妝完畢趕到将軍府外同楊老将軍和楊夫人打過招呼後,見到的即是已經上了馬轎的楊纓。
她氣喘籲籲的,又得在一向對她的知禮贊賞有加的楊老夫婦面前裝出一副禮數具備的樣子實在辛苦,索性楊纓不滿地掀開簾子時察覺到了她快憋過氣去的窘境,噙着像是要下馬車揍她一樣的黑臉罵罵咧咧下了車。
拉着她到一旁無人的地界,“好小子,虞小枝你真能睡是吧。我這次可是要去兩年,咱倆這麽多年的交情抵不過你睡一覺。”
她悻悻地對他笑了笑,終于把氣順過來後,坦然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點點頭,一副我相信你一定能活着回來,到時候我們有緣再敘的表情。
她緩了緩,最後只吐出兩個字:“你真是我好哥們。”她感激地看着允許她歇口氣的楊纓,如是道。
軟包子楊纓只覺得自己還未上戰場就要猝死了。
“如今胭脂路的事也結束了,我勸你今後就別再趟這趟渾水。你別嫌我話多,你能在你父親面前混過去,他是個大忙人。可是……你哥哥呢?”
虞小枝聽到這句話後猶如晴天霹靂和五雷轟頂瞬間疊加。
直到送別後回去的路上,他的話還是不時環繞在她耳中。
“你兄長的謹慎程度,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他能坐到現在這個位子上,能力占據絕大多數沒錯,可在他這個年紀就這般如此的,你确定你能瞞過他?若是他知道了,後果無需你我肖想。”
她的兄長,虞植。僅僅年長她七歲,十八那年即擔任朝中重官,至今仍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有人說他不用襲承尚書虞摯的官位,光憑自己的實力也能有所建樹,并不無道理。
虞植向來以知進退,重謹慎着稱。
楊纓說的不無道理,她該想想如何應對。可是當下卻有另一件事不得不被重視起來……
适才,她半開玩笑的問楊纓:“我說你何必安插那麽多眼線盯着我,再如何也不會傷……”
“我只派了阿晉一人啊?這也多?”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虞小枝蹙眉,可她明明時時覺得……
“況且我只差他在你回去的路上盯着,以免被人發現你扮男裝而已。”
她疑惑的皺緊眉頭,若是楊纓從頭至尾只派遣過一人,也就是那日她抓到的人的話。
那她感受到的其餘的視線,又是誰的?
她一股寒意不由得悄悄滲透進她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