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霖州城(十一)
霖州城(十一)
自從楊纓回來後,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如何,她總覺得有人暗中盯着她。
譬如走在街上哪怕只是去買個魚食都能感覺到暗地裏有人悄悄看着她。
就這樣持續了幾天,終于,她受不了了。
虞小枝捧着半包魚食,面上裝作若無其事,一胳膊伸進窄巷拎處一個小厮打扮的人。
不用多說她便知道是誰派來的。
“說吧,楊纓差了幾個人盯着我?”
“這……虞姑娘別惱,我們家公子也是為了您……”小厮怯怯地說,垂着頭不敢看她。
她一把松開攥着他的手極其不滿地壓低了聲音說:“我需要他看着我?被抓了同他有什麽關系,就這般不信我?”
他低着頭不敢答話。
“回去告訴你家公子,若是他再搞這些,我就幹脆不換衣服,穿着裙子去胭脂街醫人!”她狠狠甩下一句後便頭也不回的往虞府走。
開什麽玩笑!
可她有時仍然能在胭脂街隐隐察覺到有一抹視線,不是時時刻刻,但往往在她面前坐了人的時候,那種感覺尤為強烈。
想來應該還是楊纓那小子不放心吧,楊纓這是怕影響她,還是怕影響他自己的仕途?就這般防着她。
她且沒想到從小的玩伴如今也落入世俗目光,像他們一樣那樣看待她。
“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知道,沒有什麽事是女孩子幹不了的。”她沉聲,卻不乏堅定地說着。
Advertisement
還未将魚食盡數灑進池塘,身後細碎傳來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怎麽辦呀?這可……”
側院那邊傳來一陣騷動,小枝見三兩小厮往側廂房邊趕,便叫住了一個急匆匆的小厮詢問原因。
“小姐,是咱們院看後門的小厮,不知怎麽突然渾身無力,像生了頑疾發病了。”他着急的回應。
“為何不去請醫倌?”
他有些委屈地道:“霖州的醫館今兒全被侯府請去看侯夫人的病了,咱們……咱們……”
小枝心裏暗暗想了想,下定決心便對小厮說:“帶我去。”
“啊……小姐這……”
她拉過小厮,“磨叽什麽,快走啊。”
“哦哦。“
一進側廂房,撲面而來的憋悶氣息直沖小枝滿面。這側廂房……夏日也總是這樣悶熱嗎?
見她進來,幾個小厮和小侍女紛紛露出疑惑的目光,其中又夾雜了些許期待。
她見席子上躺着的小厮有些慌了手腳,她第一次面對病人的時候沒有書可看……可又深知憑借醫書醫人的就是打小抄,解的了一時,解不了一輩子。
但緊張之餘,她隐隐有幾分激動。這是她讀一年有餘醫書以來第一次有機會真正施展啊!
周遭小厮讓出路來,她抿唇仔細地端詳着,這人一會喊熱一會喊冷,額頭滾燙,那應該是……
她恍然大悟般叫人拿來幾種藥,又碾了幾味藥材成粉,點了點頭,讓他服下,而後緊張又期待地看着他的反應。
只見那小厮先是長呼出一口氣,而後忽然開始劇烈咳嗽,她瞪大眼睛思索着哪裏不對,心慌之中那小厮竟覺得舒服了些。
正當小枝安下心來,對自己的技術沾沾自喜決定根據記憶配幾方安神藥時,那小厮忽的開始咳嗽,一衆侍女驚呼,她又用幾味藥給那人吃下,他又安定下來。
小枝喉間一緊。
廂房外不知何時圍上來一群侍女小厮,個個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正欲贊嘆自家小姐時,那小厮再度咳嗽起來,她忙碾藥,小厮安定,她緊張,小厮咳嗽,她換藥,小厮安定……
如此往複幾個循環後,身旁的小侍女忙抽抽嗒嗒的叫她們小姐歇歇吧,這人沒病都快被折騰出病來了。
虞小枝困惑着,自己明明按照醫書上說的配的啊……莫不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
躺着的小厮倒是恢複了些神情,顫顫巍巍的坐起來,顫抖着伸出五指向小枝,而後氣若游絲般吐出一句話:“小姐,放過我……吧。”說罷他打了個嗝,又倒了下去。
最終他們還是托小枝的名帖找來了一個醫倌,經過醫倌的推斷,他是疲勞所致,後又吃多了東西。醫倌扭頭問旁的人,“他剛才到底吃了什麽,肚皮都撐鼓了,原本并不打緊,方才這是撐的暈了。”
下頭的人互相看了看,随後齊齊緩慢扭頭看向頹廢靠在牆角的……她們家小姐虞小枝。
她方才可是活生生給他灌了四五次藥粉,又咽了六七碗清水順藥……
自這天以後,虞府上下的人每每誰有些病了的氣象,都要偷偷瞞着不讓自家小姐知道,連喝個湯藥甚至都幾個人躲起來偷偷喝,令她愧疚的不敢再提這事,只是暗自往下人們的藥箱裏多放了些現在常見病的良藥。
微不足道的無聲以示愧疚罷了。
頹廢不已的小枝則更是白天下了先生的書塾後夜晚總潛入霖淵寺,夜夜加練,還在小夜燈裏多續了些蠟,坐在昏暗的孩童書塾裏就抱着醫書啃。
而胭脂街的活動漸近尾聲,時至最後一日的午後,胭脂街上人極少,許多年邁的老醫早已回去歇息,只留下的兩三個也準備收拾物品回去了,唯有虞小枝有些戀戀不舍地坐在末尾。
她已經在試着脫離書本了。即使有些艱難……很艱難。
“小夥子,我見你從不跟別人輪班,不累啊?”一個收拾起醫箱的老醫問他。
虞小枝搖搖頭。見老醫餘光望她桌笠裏瞄,她不動聲色的将書往深處推了推。
“我看你還有些不熟練,但妙的是每每到最後一刻都能瞧的不偏不倚,你師從哪味醫倌門下?”
師父?她又搖搖頭,怎麽可能有人願意收她,一聽她是個女孩若是沒将門甩她臉上就已經是萬幸了。
當舊規成為被所有人認可的習慣以後,就算不再嚴格要求,人們也會循規蹈矩的墨守成規,倘若有人例外,那無疑是芸芸之中的逆骨。其實他們懼的早已不是法規帶來的懲罰,而是被視為異類後的不自在而已。
“怎麽會沒有師父呢?醫者沒有人引領是無法登峰造極的,你瞧着有靈氣,若是找個合脾性的師父定能有所成就。”
老醫匆匆留下這句話後便消失在街角。
虞小枝被他這番話說的怔住了,她從沒肖想過有朝一日能有個師父引領她,但也對此事隐隐冒出些火花來。
算起來,離她定下誓的那段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她在開玩笑,久到連最初聽說她要從醫時,父親對她狠打帶來的疼痛都消散了。
可她記得,她一直記得有朝一日她一定要成為一個獨當一面,光憑她一個人就能治好所有人傷痛的醫女。
她要讓所有人知道,女子也能學醫,而且會比男子做的更好!
總有一天會實現的吧……
她擡手擋着映到她眉間的細碎日光,身邊的竟已經空無一人,唯獨剩下她還沒走。
虞小枝發髻後飄着的兩根紅帶服貼的垂在她身後,和煦的陪伴着她,做着她想做的事。
最後一天的體驗券也畫上休止符,她好似有一段時間不能正大光明的行醫了呢……
“救命、救救……”
虞小枝聞聲回眸,胭脂街的遠處忽然冒出一個疾駛的孩子,身上灰麻麻的粗布衫有幾處剮蹭,裏面露出的皮膚上布着擦破的痕跡,想必是方才太過着急在路上跌倒了好幾次。
她擱下手中的書本袋子,看着氣喘籲籲快要岔氣的小男孩問道:“怎麽了?救誰的命?”
小男孩見還剩下一個醫倌沒走,劫後餘生一樣松了口氣,眼眶裏的淚珠子快要掉下來。
“先生,求你救救我爹,他……”
“帶路。”
沒等他說完,她斬釘截鐵地抱起書就準備走。
小男孩感激涕零,拽着她的衣角就走,行至東市,再穿過一片較安靜的巷子,是霖州的貧民區。
這裏常年寂靜可怕,甚至隔三岔五還有瘋掉的。虞小枝穿行在零星廢宅之中,不由得感嘆。
這就是霖州了,外表看去,州中繁華的不可方物,可在繁華背後又何曾有人關注過這些邊緣地帶的貧民窟?
甚至連她……也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為了救人。
一個破敗的院外暈倒了一個中年男人。
“您一定要救救我爹爹,我……我不能沒有他。”小男孩的哭腔震動了虞小枝的內心深處,她不由得同她産生共鳴。
男孩不過十歲左右,這副樣子像極了她七歲那年……
她二話沒說,也不顧及臉面,當着他的面翻起書來。這是真正的人命關天她不敢再像上次那樣妄自菲薄。
陳舊的醫書上寫的清清白白,這孩子的爹是虛病發了。早年太過勞累,後來心裏又極大打擊便會時時犯起這病,幸好孩子跑的夠快。
她逐句按書中診斷病理配好藥,嚴謹而神聖地将藥親自灌入他口中,見他蒼白的唇恢複些血色後才微微松了口氣。
小男孩始終緊張地跪在旁邊看着男人的反應,他萬分慶幸,胭脂街上還剩下一個醫倌在。雖說看起來是個年紀輕輕的哥哥,但……他總覺得這個清秀的醫倌哥哥有些眼熟。
不過半晌,男人已經能咳嗽了,只是還未醒,所有反應都按書中記載的一模一樣,她這才徹底放下心來。不覺間,額間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男孩面露喜色,十分感激地沖虞小枝連連道謝,差點就原地朝她磕頭了。
“索性你找的及時,萬幸遇到的的是連我這樣的半吊子靠翻書也能治的病,不然就危險了。”
她有些責備地對男孩說:“這樣日積月累的病,平日怎麽不去找人瞧瞧?前些日子胭脂路大把的醫倌,若是早些醫治,也不必今日受這一遭了。”
小男孩自責地垂下毛乎乎的腦袋,“我提過多次的,可父親總說尋醫倌要太多錢了,他擰着逞強也不願意,怕胭脂街的醫倌見了我們這偏僻地兒都不願意來治……”
虞小枝打斷了他的話:“笨蛋,醫人不分貴賤,皇帝得病要醫,百姓得病難不成就不需要醫了?真正的好醫倌是不在乎這些的,知道嗎?”
他愣愣的點點頭,還是覺得這醫倌先生有些眼熟,不過還是點點頭:“小鈴铛記下了,今日之事多虧先生相救,我相信您一定能成為一個最好的醫倌的。”
不知為何,但年幼孩子說的話總是不帶修飾色彩的真情實感,倒讓她心裏有些感動。
“你将才說小鈴铛,你……”
“小鈴铛!今兒你爹又做什麽好吃的了?”
一道潇灑不羁的男聲越過厚重的高牆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打斷了虞小枝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