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霖州城(二)
霖州城(二)
春夜潮濕,眼前朦胧。
虞小枝緊雙眸緊閉,面色被濃煙和焦木熏得焦黑,身上雖多處擦破卻仍不失體面。
想來應是木梁掉下來砸中她前就被那個溫和的懷抱裹得嚴嚴實實,保護的極好。
長街上唯她一人,此處距春市攤位末端尚有些距離,小販吆喝聲遙遙響起。
須臾,
少女微微張開雙眸,羽睫卷翹有幾根慌亂地粘連在一起。
她茫然起身,端視四方,心裏卻詫異現在的處境,仔細回憶良久,最終記憶不過停留在那個淡紫色的光暈,那個懷抱上。
脖頸被灼得生疼,擡手整理碎發時察覺到一絲異樣。
頭上綁着的發簪中似是纏上了何物,小枝伸手觸摸卻從簪子末端發現一個撕破的的小布條。
玄紫綢緞上游走着細致精美的纏枝暗紋,她凝視着微微怔住。
誰的?
她斂眸凝思,焰火裏,她昏在那個懷抱的同時,似乎嗅到一分凜冽青草香,是那人身上的。
可又有誰能闖進那樣密不透風的火海裏,不着痕跡地帶着她逃出生天?
微微蹙眉思量間,一道突兀的叫喊聲打斷了虞小枝的思路。
“新歲結新緣,求得上上簽,謀得心上緣,千載難逢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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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枝覺得吵鬧,忍不住擰緊眉心,思緒如纏繞的發絲般難理,哪有心思接着逛春市。故而起身欲繞開那條街,背過身時卻被攤販叫住腳。
那老板像是看見她才特意叫喊幾聲一樣,少女渾身上下灰撲撲的,出于禮貌,她還是回過身微微一笑,不知他有何事。
“哎呦,姑娘莫不是剛去掏了碳?”
老板一臉同情地瞥着她的衣裙,臉上分明寫着同情。
虞小枝瞧着他的臉,仿佛已經讀出老板心裏幻想出的戲碼,無奈地抽了抽嘴角,“您,您是叫我?”
“啊……”這一聲扯回老板心裏大戲,急忙沖她招手:“對對對,正是你,挖煤小姑娘!”
虞小枝瞪大眼,事已至此,她還是不大情願地挪了過去。
“我這賣福緣結,抽簽!白日裏姑娘公子可是争搶着要呢,這不,一年一次的福分被你碰上了!”
他打量着她身上的破敗,原先準備出的話術終究擱在心底下,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當是讨個好彩頭,沖沖喜。”
虞小枝偏過頭,掃視着桌上幾只木罐中仍舊密密麻麻的木簽,對他口中的争先購買自是不信了。
“您這怕不是賣不出了才……”
他忙放下始終哆嗦着的大蒲扇,找補道:“那有何幹系了!我這勝在緣分,若是未在老夫店裏謀面的兩人抽中同一花色的木簽,便是天賜的福源,若鵲橋仙有靈,終能得一相見。”
這話叫她疑惑:“鵲橋仙是故事裏的角兒,我壁國天下廣闊,素未謀面的兩人即便恰巧抽中同一花色,縱得一見,也不保證相識。最終我不過是花幾紋錢得一根平平無奇的木簽罷了。”
何況她錢還被悉數偷了去。
“可不能這麽說,老夫每年盛會皆在此,若是真有鵲橋仙庇佑的兩人在往後的某一年攜手持相同的兩簽而來,老夫自有厚禮。”
蒼老的老板見她兩手空空一副猶豫模樣,大手一揮道:“罷了,你抽便是!春市本就為聚財,你這支簽權當沖沖喜氣。”
虞小枝這般聽了一瞬間忘卻自己身上的灰塵焦味,玩心大起,與老板調侃道:“若真有同簽,你倒時莫要将鵲橋仙送予我啊。”
“笑話,神仙豈能輕易下凡,姑娘倒是會說笑。”
迎着老板雲淡風輕的目色,她走上前,偌大的木桌上放着約莫十來個雕着鴛鴦雙栖圖紋的木罐。
這樣多的罐子,若是真能從千百根簽裏選中同一支,倒真是稀奇。
她挑眉,指尖在空中劃過,順手挑了一支順眼的。
“這是……”她捏着木簽下端,定定地看着木簽頂端刻着的一朵靈動花色,猶豫道:“桃花?”
老板呼扇着扇子,清風湧動,他随意一瞥,“不錯,桃花活潑可人。”
簡潔精細的木棍上綻一小株邊緣滾着金邊的桃花,勾勒得精巧漂亮。
她好奇道:“您這上千支簽裏,每種花色只有兩支?”
“自然。”他下颚沖她手中的簽揚了揚,“桃花色今日尚只出了你這一支。”
她點點頭,順手想摸出荷包付錢,伸到腰間卻只摸到了一片空,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荷包被人竊走了。
老板像是察覺到她的動作,笑笑:“今兒你應是最後一個來抽的了,這支簽我就送你了。姑娘讨口飯吃挖個煤也不容易。”說罷他還惋惜的搖搖頭。
虞小枝撇撇嘴,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好像……說她去掏炭都是委婉了。
離去前,卻偶聽得老板嘟囔了一句:
“沒想到今年竟是一個同花都未出現。”随即搖搖頭,長嘆後思緒神游。
她并未在意,解下挽着青絲的銀簪,不着痕跡地放于攤位後揚長而去。
市井百态,皆有不易。
若是真能同年同日出現在霖州,且來到這福緣結攤位,又能從上千枚木簽裏抽中絕無僅有的兩支,倒也是神了。
她将木簽随手收進襟子裏未再觸碰,仿若只是一段插曲,叫人不盡在意。
一支婉約木簽,抽開長長卷軸的一節。
覆水難收。
-
屋檐上,紫袍男人終于站起身子,腰間白玉佩在春風中招搖。
“老大……”黑衣人疑惑道。以為他沒聽清,又高了些調,喚他道:“祁懷晏!”
“我的确未曾料到會起火,但所幸無人傷亡不是嗎?”
被叫作祁懷晏的男人背着月光,身上紫衣泛着瑩潤的光澤,聲質清冽,若金石玉珏清爽碰撞,尾音上挑。
他全然無視自己身上泛紅的傷口,視線從未離開姑娘方才走過的小攤位,又見女孩疑惑的捧着木簽走遠。
若是你細看,他眼底竟是和凜然氣場完全不符的溫柔,沒搭理黑衣人的話,只緩緩吐出一句低喃出的話音後一個縱身跳下屋檐,頗有興致地向小攤位走去。
黑衣人瞪圓雙眼,忙在屋頂上沖下面那人叫喊:“老大你衣服破了!”
祁懷晏好像沒聽見,黑衣人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他老大剛才那句分明說的是:“沒傷到她就好。”
“……”
老板已經準備收攤了,沒料到這個時辰還會有客人造訪,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少年對着滿目的簽微微凝神,放下兩枚碎銀,老板随意沖他揚了揚下颌。
“呦,你也是掏炭的?”他不經意的餘光瞥見這少年身上的灰塵并不比将才離去那位姑娘身上的少。
“也?”祁懷晏聽後竟是深深的一笑。
他好看的指頓了頓,尾端上翹的星眸微微眯起,直覺裏自上千支木簽中随手拈來一支,對着木簽頂端凝神片刻,頗具磁性的嗓音淡淡吐出一句:
“桃花。”
-
“今日果真諸事不順,早就應當聽梨酒的不該出門,平白丢了銀子還落得一身晦。”
虞小枝邊走,嘴上不忘嘟囔着,雖說她全無當女俠的心思,但救過男孩後她整個人還是愉悅的。
思緒飄渺之際,斂起焦黑的長袖,視線落在眼前門庭極隆重的府上,正中央恢宏壯大的匾上潇灑寫着兩字——虞府。
她神采變了變,在府角不露聲色地轉了個彎,在人跡罕至的後門稍作停留,聆聽四下無人才一縱深溜了進去。
見後府無人,忽而想到這時辰小厮都去用了晚膳,無人巡視,也就放心大膽的朝西院走去。
“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怎又瞞着我們偷跑出去呢!”侍女打扮的嬌小少女見了院中人,倏地從凳子上坐起,急忙上前攏過虞小枝。
她素手撩開裝飾的珠簾,探身進了寝房內,将沾染上焦炭的面紗解下,露出灰塵掩藏不了的姣好的容顏,遠山黛、桃花眸,柔美卻不失氣度。
她順着小婢女拉開的椅子坐下,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和長相實在不符的……
“說到這個我就來氣!”
小侍女被她吓了一跳,手中黢黑的面紗一個激靈掉在地上。
“三個月的教習課,整整三個月啊。好不容易趁那勞什子的嬷嬷睡着一次,什麽《女德》《女訓》,本姑娘統統給她們當枕頭墊着。”
她歇了口氣,繼續滔滔不絕道:“數月未上街,我望春糕餅還沒來得及吃,荷包就被搶了。”
虞小枝義憤填膺,說到情動處還将木桌拍得梆梆響。
侍女被吓得眨眨眼,“小姐……你實話與我說,是不是又往嬷嬷茶裏放安睡粉了?”
虞小枝臉一紅,輕咳兩聲後掩飾道:“你、你是不知,那黑衣竊匪跑步快的很,若是去當春獵中的野兔定是無人能打到,我愣是追不上,最後還平白染了一身髒污。”
梨酒聽得一愣一愣,“那荷包呢?”
“沒啦!”
她倏地笑了出來,“丢了我們再給小姐做一個就是,還染了這一身。”
小侍女年方十四,名喚梨酒,她看着虞小枝這一身,雖擔憂,但自知小姐做事都是有分寸的,便也沒再多說什麽。
可虞小枝卻驀地難過開來,那是她阿娘做的荷包,又怎能一樣呢?
嘆息之際,視線卻忽然落在那枚她小心翼翼別在腰間的布片,端詳着上面的纏枝紋,若有所思。
尚書虞氏有女,名小枝,巧妙隐瞞身份未曾在外透露分毫。
夜半寥落處,霖州城春市某一隅。
“今天這是什麽天大的熱鬧。”扇着大蒲扇的老板靠着竹藤編的椅,眼睛眯成一條縫,緩緩搖頭。
攤位前挂着“福緣結”三個字的彩色布條在夜裏輕晃。
夜色濃稠,老板擡眼望了望月色,繁星璀璨,有幾顆竟連城一道彎。
他暗暗道:“桃花啊,隔了這麽些年,當真能再次遇見,真是奇妙。”
桃花動人,桃花劫卻難逃。
老板收了攤,向着火光剛消的老宅區深深望了一眼。
“希望他們莫要像從前那二者這般重蹈覆轍罷。”
桃花起,萬事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