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霖州城(一)
霖州城(一)
夜色濃深,偶有蟲鳴,又消弭在耳畔獵獵風聲中。
窄巷的寥落被黑暗定格,唯有稀疏的晦暗燈影堪堪照亮無人小路。
倏爾,一道黑影疾速攪散平靜,不久後追逐他的另一個明豔身影亦沖入小巷。
虞小枝斂着鵝黃的衣袖在無人巷裏疾跑,發簪上墜着的白玉珠随着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前方的黑影。
“歹人!有本事竊荷包,你……”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朝前叫喊着,卻始終追不上疾跑的那人。
少女釵環松散,索性扯下礙事的珠釵。
偷竊之事發生在商人雲集的春市裏本不稀罕,只虞小枝無論如何沒料到被竊會落到自己頭上。
彼時她正擠在聽人家講話本的攤子上,手裏還拎着将才撈的兩條小錦鯉。
話本先生正說兩位主角兒性命垂危欲逃離險境,聽到緊張處她屏氣凝神,雙手不自覺攥緊擱魚的袋子。
一邊聲淚俱下地為主角命運擔憂,忽覺腰上一輕——她鼓鼓囊囊的荷包像話本子裏俠士女主丢失的刀一樣不見了蹤影!
姑娘一急,顧不得為主角落淚,逮着一個往人群外溜的可疑黑衣人撒腿就追,兩條小錦鯉在空中一躍,蹦到話本先生手裏。
……
虞小枝一路緊追黑衣人,視線盯緊他手中繡着桃花的粉嫩荷包。
通體黑衣的男子身形矯健,自然留意到身後的人,卻并不慌張,嘴角不可察的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拐進一個漆黑的巷子,不見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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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跌跌撞撞随着他拐了個彎,卻再沒看見他的影子。
“莫非、莫非憑空消失了不成……”
丢了錢事小,但那荷包丢不得。是她阿娘親手繡的,本是看今日喜慶才帶出府,沒成想被偷了去!
虞小枝被焦急沖昏了頭,眼下靜下心來才意識到自己跑來了個多昏暗的巷子。
分明周遭都是暗色,眼前破敗的府院裏卻有一處泛着截然不同的光,焰色照亮一方窄巷,隐約傳來窸窣輕語。
環視一周才摸出些苗頭,路兩側幾近坍塌的大宅比肩而立。
莫非她誤打誤撞,闖進廢宅區了?
霖州繁華素有小南都之稱,可光的背後總要有那麽些暗處才更突顯明亮。廢宅區即是那抹暗色,任誰提起都要繞着走還皺眉的程度。
虞小枝不認得身後的路,回望只見一片深不見底的墨色,只好邁開步子繼續朝光亮處走去。
越往前走,動靜愈發大了。
她挑眉,暗自竊喜道:小賊,無處可躲了吧,這廢宅區本姑娘出不去,你不也看不清路?
抱着将竊賊抓包的想法,她抱臂佯裝兇狠地往院中探出個腦袋,原欲教訓一番的眼神在看清內裏情景的立馬撤回,連帶着伸出去的半個身子也伏回門後。
瞳孔不覺顫抖,喉間緊張地上下一滾。
這是……
院內烏泱泱站着幾位着暗服的人,為首的那個手中持着燃得正烈的火把,将其臉上猙獰的傩面具映得發寒。
虞小枝謹慎躲在門後,小心翼翼露出眼睛一角望去,院中似是兩夥人,環顧一周卻不見那個竊荷包的盜賊。
幾乎一瞬間,她背到門後連大氣也不敢喘。
直覺訴說此處非善,她不能為自己惹上禍端,眼下脫身只需悄悄從反方向溜走即可。
嗯,不難!
可恰在她轉身那一刻,廢宅幽靜的二樓倏然發出銳器掉落聲。
院中人談話戛然而止,不約而同望向二樓後竊竊私語,眸色一凜,從院中逃脫的步伐快到虞小枝根本來不及逃跑。
握着火把的傩面人居于末尾,虞小枝暗中不斷祈禱他們趕緊消失的同時,傩面人驀地駐足,火光立于她栖息的木門前。
虞小枝已經緊張到不敢喘息,她覺得,若是他發現了自己,殺人滅口都是輕的。
最後許什麽願給下輩子的自己?
別穿那顯眼的鵝黃色衣裙?春市裏別戴荷包出府聽話本?
……還是叫下輩子的自己春市莫要出門罷。
當虞府裏一只懶洋洋的米蟲有什麽不好!
就在她将下輩子安排好時,那人卻未走近。
火光旁,面具下的男人扯起一個陰鸷的冷笑,反手将火把丢入廢宅,毫不拖泥帶水地消失在夜幕裏,仿若從未來過。
幹草遇烈火,廢宅陡然升起一簇又一簇火焰。
虞小枝覺得古怪,或許是她多疑了,撿回一條命。
而下一瞬,滾滾嗆人的煙霧向她席卷而來,廢宅一樓轉瞬間已然燒起大半。
她瞳孔驟然瞪大,腦海裏只充斥着一個念頭:
起火了。
焰色以極快的速度蔓延,火光包裹了地上的枯草,亦蔓上廢宅略帶潮氣的一樓。
無力遐想火勢究竟要燒到何種地步,反正廢宅區乃無人區,當下無人傷亡。
她要逃,絕不做無人區第一具焦黑殘體,甚至念着這話時已經撒腿跑了好幾步,卻被一個顫抖的聲音桎梏在原地。
腦中轟地一聲,不可置信地回眸望向還未燒到卻煙霧缭繞的二樓。
有孩童啼哭,亦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她想起來了,坊間閑談說總有些頑劣孩童喜在傍晚去廢宅鬧鬼,制造些可怖動靜捉迷藏嬉戲。
将才被發現的尖銳物定然也是他們所發,那麽……
二樓有孩子。
虞小枝的腳一瞬被定在那裏。
她眯了眯幹澀的眼,指尖不可遏制地顫動,心底叫嚣着趕緊離開此處,腳上卻猶豫着。
莫要說火起不幹她事,連帶着她本人亦是雲裏霧裏的。
二樓的哭鬧仍在繼續,火還在可控範圍內,她想跑出去喊人,可連自己也不知曉出去的路該如何繞。
“嘶——”她倒吸一口涼氣,毅然回身沖入廢宅中,嘴上不住地喃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神明老爺,小女救人有功,下輩子您可定要滿足信女所願啊!”
虞小枝自诩自己并非話本中的俠女人物,雖有個夢想卻不切實際,尤是怕麻煩事,目前所願不過每日吃飽喝足睡得舒服好好活着。
雖不大能上臺面,但她身為當朝尚書嫡女,自覺揣着這點小小願景也不那麽苛刻。
當被火光吸引而來的人群叫喊着将宅子逐漸圍成裏外三圈時,他們才得知:宅子裏尚有人在。
“阿琨!我的孩子在裏面!”好不容易擠到人群前的婦人尖聲凄厲道。
院外一片嘈雜,喧鬧聲中不斷寬慰孩子的母親,救火官兵來還需一刻鐘。
無人知曉濃煙裏宅內的景象。
只有虞小枝知道。
她循着愈發大的哭聲找到了那兩個男孩。
其中一個已經吸進大量煙霧暈了過去,還有一個被滾木壓住了腿,動彈不得。
她攙扶起男孩,來時的木梯已被燒斷。
唯一的逃脫處是二樓可移的木梯,和那殘缺的地板。
少女緊緊用衣袖捂住口鼻,試探性地将木梯穩穩卡在空缺,延伸至一樓火勢小些的後門,确認一切無恙後才叫他們攀下。
前門被火封鎖,所幸後門尚有能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男孩離去前,依稀看見少女正欲順着架子下爬逃脫的身影,在火與霧間晦暗不明。
他亦被嗆人的濃煙迷得渾渾噩噩,恍惚間,他見方才走過的天花板上有焦木搖搖欲墜,火星簌簌往下落着。
虞小枝眼前煙霧缭繞,視野模糊,依稀見男孩嘴張了張,聲音消弭在火聲裏,自己身下的梯子也開始晃動。
“走!”
催促那男孩離開後,她欲繼續往下爬,可實在混沌,很想歇一歇。搖搖頭,強撐着努力令自己鎮定幾分。
眼眸倒映出周身的火光。
下一個瞬間,她感覺背後一剎那的熱氣襲來。
再然後,窒息感遍布胸腔,手腳如灌了鉛般,頭頂依稀可見終于蔓延到二樓的火光,而她也終于支撐不住,木梯劇烈搖晃着,亦是她的世界天旋地轉。
失去意識前,她在一片紅光中見到一抹紫色的光影。她想,自己大抵是做夢了,阖眼前低喃:“神明老爺來得這樣快……”
彌漫着青草香的柔風将她包圍,宛若山中夢境,清新抵去濃霧,似是跌進了一個柔軟的懷抱。
然後,就再沒有然後了……
-
“阿琨!”
哭喊着的婦人看着一瘸一拐跑出來的男孩,猛地将他攬進懷裏大哭,又指責他亂跑。
“娘,娘……裏面,裏面還有個姐姐!”他聲線顫抖,卻是越說越大聲,到最後直接吼了出來。
原本松了一口氣的人們被這一聲吼得頓時安靜了。
裏面還有人?
“水來了,快讓開!”
幾個着官服的小吏在人群的引導下姍姍來遲,引人不滿。
火勢遏止,小吏紛紛踏進焦黑的房屋中打探,木料焦黑,濕噠噠的往下滲着水。
一片破敗不堪中走出一人緊緊盯着男孩,逼問:“你确定裏面有人?”
男孩瞪大雙目,不可置信地湊到宅中的廢墟前,又有朦胧的黑影從燒焦的廢宅中走出來。定神細看,卻是那幾個找人的小吏。
他們也搖搖頭,“沒有,廢宅每處角落都查看過了,并無人跡。連……”他一頓,緩過神輕聲接着說:“連燒焦的殘骸也沒有半點。”
這場火燃着的時間斷不足以将活人燒成灰燼。
流言四起,自春市裏圍上前的人越來越多,眼見尋不到半分痕跡,紛紛産生懷疑。
甚至連那名喚阿琨的男孩都疑惑,莫非方才并無那樣的少女,全然是自己神志不清時的幻想?
興致在寂靜中消磨,不足多時廢宅區又恢複成了無人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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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宅以南數街回繞,長椅上安然躺着一個滿身灰燼的少女,從衣裙漆黑的邊角依稀看見那原本……是鵝黃色。
月色搖曳,積水空明。
屋檐上,一名身姿颀長挺拔的身影慵懶恣意,胳膊随意搭在曲起的右膝上,遠遠望着長椅上沉睡的虞小枝。
風聲卷動,一個黑衣人游刃有餘地翻上房頂在他身側立住,喘息聲融入春風。
黑衣人手執一枚柔粉荷包,恭敬垂眸,将之遞予他,荷包淡淡花木香絲絲縷縷飄進他鼻息間。
“老大,事已辦妥,她過去時時機剛巧。”
黑衣人言語緩慢,蒙着黑紗看過眼眸神态,正是将才虞小枝追得辛苦的那名竊賊。
坐着的少年輕輕颔首,托着荷包的手是瑩潤的玉白,“辛苦,你先回去歇息罷。”
黑衣人卻未挪步,上下打量着少年身上的不堪,猶豫道:“老大,那場火非我們所料,你又為何要……”
借着月色,清澈的光灑在少年身上,明紫色緞袍上滾着大片大片纏枝紋,襯得面容玉雕般不可方物。
他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擡眸時仿若有熠熠華光自眸中逸出,在觸及長椅上少女時卻倏然柔和,捧着荷包的手落在身側。
卻見他衣袂被火燒得卷翹,纏枝紋玄紫緞袍的左肩處被撕破了一塊,露出內襯來,外衣周身亦沾滿火後的灰燼殘餘。
仿若不久前……剛剛從火光走出。